二、崛起的「英雄」概念

  讀過《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一個經典的片段，就是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一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毫無疑問展示出曹操對當時形勢的分析與判斷。「英雄」大概是曹操特別喜歡的一個詞，在《世說新語》中也有一段非常經典的描述。

  曹公少時見喬玄。玄謂曰：「天下方亂，群雄虎爭。撥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實是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恨吾老矣，不見君富貴，當以子孫相累。」（《世說新語·識鑒》）

  在品評人物極為流行的時代，喬玄對於曹操的評價是極高的。由於當時曹操還未出名，喬玄還建議曹操找許劭點評一下自己，這樣可以在漢末的形勢中，取得更有利的位置和更大的影響力。許劭是當時著名的品評人物的專家，他和他哥哥許靖舉辦的「汝南月旦評」，是當時極為知名的點評人物的活動。當時的人只要經過許劭兄弟點評，都會揚名天下。但是，曹操找許劭點評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

  曹操微時，常卑辭厚禮，求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對，操乃伺隙脅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操大悅而去。（《後漢書·許劭傳》）

  如果從道德的角度來評價，許劭稱曹操為「奸賊」，顯然並不是一種積極的肯定，但是，曹操對許劭的評價極為滿意。首先，許劭願意評價，這為曹操被當時士人所認識和接納提供了很好的前提；其次，如前文煮酒論英雄所言，曹操非常認同「英雄」的提法。

  

  在《三國演義》中，曹操對英雄有過論斷——「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簡單地說，具有非凡能力、有遠大抱負的人，方可稱為英雄。毫無疑問，曹操是以英雄來自我定位的。在當時的人看來，割據一方的人物大概都是英雄，比如劉備在煮酒論英雄時所列舉的種種人物。這大概是當時人的普遍想法。而王粲的《漢末英雄記》（即《英雄記》），即是以這一時期割據群雄為中心的。雖然此書已經亡佚，但是這個名稱的提法告訴我們，在當時「英雄」是一個極為流行的詞。而跟王粲差不多同一時期的劉劭，在其《人物誌》中，專辟一章，談論英雄。

  夫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於此。是故，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此其大體之別名也。

  若校其分數，則互相須，各以二分，取彼一分，然後乃成。何以論其然？夫聰明者，英之分也，不得雄之膽，則說不行；膽力者，雄之分也，不得英之智，則事不立。是以，英以其聰謀始，以其明見機，待雄之膽行之；雄以其力服眾，以其勇排難，待英之智成之；然後乃能各濟其所長也。

  若聰能謀始，而明不見機，乃可以坐論，而不可以處事。聰能謀始，明能見機，而勇不能行，可以循常，而不可以慮變。若力能過人，而勇不能行，可以為力人，未可以為先登。力能過人，勇能行之，而智不能斷事，可以為先登，未足以為將帥。必聰能謀始，明能見機，膽能決之，然後可以為英：張良是也。氣力過人，勇能行之，智足斷事，乃可以為雄：韓信是也。體分不同，以多為目，故英雄異名。然皆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故英可以為相，雄可以為將。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則能長世；高祖、項羽是也。

  然英之分以多於雄，而英不可以少也。英分少，則智者去之，故項羽氣力蓋世，明能合變，而不能聽采奇異，有一范增不用，是以陳平之徒，皆亡歸高祖。高祖英分多，故群雄服之，英才歸之，兩得其用，故能吞秦破楚，宅有天下。然則英雄多少，能自勝之數也。徒英而不雄，則雄材不服也；徒雄而不英，則智者不歸往也。故雄能得雄，不能得英；英能得英，不能得雄。故一人之身，兼有英雄，乃能役英與雄。能役英與雄，故能成大業也。（《人物誌·英雄第八》）

  這段話從理論上來談論「英雄」，在中國傳統中，尚屬首次。事實上在這個時代之前，比如說兩漢，「英雄」這個詞尚且不是一個正面的、肯定的用語，而這個時代把「英雄」作為一個極為重要的語詞並加以肯定，是非常特別的。劉劭從理論角度討論英雄，這說明在現實中，英雄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的共識。草木中的菁華稱為「英」，禽獸中能統領群體的稱為「雄」；因此在人群中，文才武功都出類拔萃的人，可以用「英雄」命名。當然，要成為一個英雄是極不容易的，因為英和雄這兩種能力的作用以及在每個人身上的占比是不同的。在劉劭看來，二者必須相輔相成，各占一半，才能真正成為英雄。為什麼？因為聰慧明智的人，是「英」的分量重，如果沒有「雄」的膽識，其意願就無法實現；而有膽識力量的人，是「雄」的分量重，如果沒有「英」的智慧，同樣無法成就大事。所以「英」出謀劃策，然後靠「雄」的膽識來實現；「雄」以其力量使眾人服從，然後靠「英」的智慧來成就事業。這樣「英」和「雄」的特長都能充分發揮，才是真正的英雄，才可成就偉大的事業。

  顯然，在曹操的時代，「英雄」不是一個道德評價的詞，而更側重於對能力的認可。而對於這個時代來說，或者對於曹操來說，什麼最為重要？顯然是能力！因為前面在談論黨錮之禍的時候，曾提到道德在整個東漢社會中被虛化（即道德得不到政權的認可，而只是成了讀書人的自我立場），而當時的社會極為混亂，這就需要有突出能力的英雄來改變局勢，也就是我們後來所說的「亂世出英雄」。所以，「英雄」這一表徵能力的詞受到極大關注，表明整個社會風向在向注重個體能力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