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有用還是無用
2024-10-02 06:35:07
作者: 何善蒙
在莊子哲學中,關於「有用」還是「無用」的爭辯,可以說是最受人關注的。並不是因為這一爭辯具有多麼深刻的哲學內涵,而是因為這一爭辯背後反映的是現實中每一個人的糾結。我曾經開玩笑說,糾結可能是人生的基本事實,因為人的一生大概都是在不斷選擇的中展開的。小時候我們糾結玩什麼玩具以及跟誰玩;再長大一點,我們開始糾結上什麼輔導班以及上多少時間;再之後,開始糾結上什麼學校;好不容易上了大學,我們開始糾結選擇什麼專業、未來從事什麼樣的職業;然後糾結跟誰相處以及跟誰過一輩子。好不容易操心完自己的事情,又開始進入了糾結的2.0版——操心孩子,於是乎糾結也就構成了我們人生的基本真相。糾結意味著選擇,選擇意味著承擔選擇的後果,而這些後果有的時候對我們來說,真的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於是,我們的生活就在年復一年的糾結中重複著。而重複的背後,在所有糾結的選擇中,被提及最多的詞,就是有用與無用。我們看似一直在選擇我們認為有用的選項,可是事實真的就是這樣的嗎?很大程度上未必如此。在莊子看來,人都有極強烈的主觀意志(在這一點上,老子也是如此),人都會天然認為自己所做的選擇是正確的,別人的選擇明顯是不對的。這是人生的常態,所以,人與人之間充滿矛盾,以至於無法相互理解。其實,在莊子看來,每個人的選擇並不是一定正確的,因為每個人的觀察都只是如同盲人摸象一般看到了某一個層面的問題,而非問題的全貌。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那麼執著地認為自己所說的就是對的呢?
在與惠施的辯論中,莊子闡釋了這個問題。惠施和莊子性格迥異,可毫無疑問的是——至少在莊子這裡——他們是一對好朋友,即便莊子對惠施有非常多的批評,甚至沒有哪怕一丁點的認可。
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友誼,也是一種真誠而又純粹的友誼,雖然彼此總是在爭執、論辯,總是處於不一樣的價值立場,但是,這些因素終究不妨礙他們成為朋友!當然,這兩個朋友之間還是有共同之處的,那就是他們都細緻地觀察了天地萬物。不過,他們觀察所獲得的結果,卻有著天壤之別。惠施看到的是萬物之間的相異,而莊子看到的則是彼此之間的同。這也是一個頗為有趣的一個現象。
惠施和莊子,似乎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爭論。關於「有用」和「無用」的爭辯,就是他們辯論的諸多主題之一。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莊子·逍遙遊》)
這是莊子和惠施第一次關於「有用」還是「無用」的討論,起於惠施對其大葫蘆的描述。惠施說,魏王送給他大葫蘆的種子,他種下之後結出的葫蘆也非常大,大到可以容納五石東西。可是這樣的葫蘆,在惠施看來,用來盛水,會因質地太脆而無法提舉;切開來當瓢,又太大而平淺以至於無法容納東西。所以惠施說,這個葫蘆雖然很大卻無用,於是就把它給砸了。針對惠施的這個說法,莊子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個宋人善於製作防止手凍裂的藥,他們一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絲絮為生。有個人聽說了這件事情,就找到宋人,希望用一百金來買他的藥方。宋人聽了之後,召集全家商量說:『我們家世世代代靠這種藥來漂洗絲絮,一年所得撐死了也不過數金;現在如果我們賣掉這個藥方,馬上就可以得到百金。這樣一比較,應該是很大的收益吧,我們就把藥方賣給他吧!』這個人在買到藥方之後,就去遊說吳王。那時正逢吳越之間打仗,吳王就命他為將。他在冬天裡跟越人展開水戰,結果大敗越人,吳王就割地封侯來賞賜他。你看同樣是防止手凍裂的藥,有人靠它得到封地,有人卻只會用於漂洗絲絮,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使用方法不同啊!同樣的一個東西,使用方法不同,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你有可容五石東西的大葫蘆,為什麼不把它用作腰舟而浮游於江湖之間呢?那毫無疑問也是一種極為自由的狀態啊,可是你卻因它大而無處可容納,就把它給毀了!你這見識也實在是太淺薄了吧!」在莊子看來,我們認為一個東西無用,並不是因為這個東西本身沒有用,而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去用它。換言之,一個東西不會是無用的,它的用處大小取決於用它的人。但是,惠施的想法跟莊子不一樣,對於他來說,「用」就是要在某個具體的標準(常識、規範)下才能實現。這在莊子看來就是一種不通達的表現,但是,這也無礙於惠施繼續批判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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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人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莊子·逍遙遊》)
惠施用了一個比喻來回應莊子。他說有一棵大樹,樹幹上有許多的贅瘤,枝杈彎彎曲曲,人們都叫它臭椿。雖然它很大,但是匠人走過的時候,看都不會看一下。因為這棵樹雖然大,但是沒有用啊!在惠施看來,莊子所說的道理,就像是這棵樹,大而無用!對於這個批評,莊子首先反駁的是:如果說大的沒有用,那小的就一定有用嗎?莊子說:「你難道沒見過野貓和黃鼠狼嗎?它們屈身伏在那裡,等待捕捉來來往往的小動物;捉小動物時東跳西躍,不避高下;但是一踏中捕獸的機關陷阱,就死在網中。雖然它們很敏捷,但是終究難免一死。」但是,這也不是說,大的東西天然就是有用的,比如氂牛,它大如天邊的雲,卻不能捕鼠。所以,無關大小,怎麼使用才是問題的關鍵!莊子說,現在你有一棵大樹,卻擔憂它沒有用處,那為什麼不把它種在廣闊的田野呢?這樣我們就可以隨意地徘徊在它的旁邊,逍遙自在地躺在它的下面,這不是很愜意嗎?
其實關於「有用」還是「無用」,惠施是站在現實功利的立場的,即如果從現實的、直接的角度無法看到一個東西的用途,那它就是無用的。而莊子的立場則是,一個東西有沒有用以及有多大的用處,關鍵在於怎麼用它,任何東西都是有用的,而且都可以有大用,只要找到恰當的使用方式。實際上莊子在這裡強調的是,我們應當以一種通達的心境來對待用的問題,讓所有物的都能發揮最大的用處。很多時候我們認為有些東西沒有用,實際上是我們評判的觀念有問題,進而使我們的理解出現了問題。在這種限制下,我們對於物有了各種各樣的區分和限定,從而「用」的標準也被固定和限制在某個特定的意義中了。這樣導致的結果,就是莊子所說的「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莊子·人間世》)。
這個話題有非常深刻的含義,它是對世人所謂的「用」(基於現實功利角度)的批判,認為實際上是由於我們心靈的自我限制,而對於「用」沒有通達的觀點。後人從這個闡釋中,延伸出了所謂「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的說法。這話顯然是背離莊子本意的。其實莊子無意比較哪種用更大(或者具有更高價值),他只是強調,所有的物均有其用,現實中那些被視為「無用」的物並非真正無用,而是我們沒有找到適合它的形式而已。如果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強調的是功利的用,然後認為莊子跟現實的人相反,那麼在他看來,無用才是真正的大用。這難道不是對於莊子精神的一種矮化嗎?如果是這樣的話,莊子終究也只是站在一個相對立的立場來言說罷了,那麼所謂的道通為一在哪裡呢?
這個話題,後來又被延伸至闡釋哲學之用。在我的印象中,最早是馮友蘭先生用這個例子的,他說,「哲學的用途乃無用之大用」。這個說法的影響力極大,即便到了現在,很多人在談哲學之用的時候,都會理直氣壯地引用馮先生的這個說法。我們是不是需要反思一下:這樣的說法是否真的可靠呢?在我看來,如果我們返回莊子的思想就會發現,其實這樣的回應是沒有意義的。說哲學是無用之用,無非是一個蒼白的答案,在很大意義上,會消解哲學對於個體現實生命所具有的指引意義。試想一下,如果哲學可以對人的精神生命產生積極之影響,它還是無用的嗎?所以,上述對於哲學之用的回覆,看上去套用了莊子的話,但實際上背離了莊子哲學的精神內涵,對於哲學本身來說,也是一種傷害,因為它首先預設了哲學是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