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孟子與齊宣王

2024-10-02 06:33:41 作者: 何善蒙

  如果我們有興趣去讀一讀《孟子》,就需要關注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即孟子和齊宣王的關係。孟子周遊列國,遊說諸侯,見過很多諸侯王,比如,《孟子》的第一章寫的是見梁惠王。在戰國時期,梁惠王還是非常重要的,梁惠王就是魏惠王,戰國始於三家分晉。戰國初期最強大的就是魏國,魏文侯、魏武侯兩代君王的奮發努力,使得魏在戰國初期成為最有影響力的諸侯國。而魏惠王則是魏國由盛轉衰的開始,這也影響到整個戰國局勢的改變,即秦不斷東擴,最終統一。如果對戰國時期歷史感興趣,你就會發現,很多當時的著名人物,比如孟子、莊子、楊朱、惠施等,都跟梁惠王有關係。這充分說明,此人在這個時期具有重要意義(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孟子見過梁惠王,他與梁惠王的這段話在《孟子》的開篇:

  本書首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

  戰國是一個極為功利化的時代,這主要跟戰國之際諸侯國之間不斷兼併的事實密切相關,追求利益是戰國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徵。所以,當孟子去見梁惠王的時候,梁惠王的第一反應就是:老先生您那麼大老遠到我們國家來,應該能給我們國家帶來什麼好處吧?在當時的背景之下,這是極為自然的提問方式。可是孟子對此斷然否定:「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因為孟子關心的是道德的立場,而非現實的、眼前的利益,對於孟子來說,這是需要嚴辯清楚的。以義為先,還是以利為先,這是一個價值立場的問題,所以,孟子對於梁惠王的說法,非常不滿意。孟子也見過梁惠王的兒子梁襄王,對他的評價頗為一般: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孟子·梁惠王上》)

  這段話非常有趣。如果說,對於梁惠王,孟子不滿意的是他首要關注的點在於利益而非仁義的話,那麼,對於他的兒子梁襄王,孟子幾乎是全面否定的。孟子拜見了梁襄王,退出來後跟別人說,這個梁襄王,從遠處看就不像個國君,走到跟前看也看不出他的威嚴所在。

  但孟子對齊宣王的態度可不是如此,他對齊宣王諄諄教誨,極具耐心,《孟子》中對此有非常精彩的記述。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

  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

  …………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跟齊宣王在一起,教之以仁義道德,對於齊宣王來說,這些也並不是他感興趣的,所以,他對孟子教誨的回應方式也頗為有趣。他承認孟子說的有道理,但是,他也很直白地說,「寡人有疾」,意思是:老先生您講的都對,但是,我有病怎麼辦?我好勇、好貨、好色,該怎麼辦呢?齊宣王的問題,比前面梁惠王的要嚴重多了。梁惠王無非在意孟子能帶給他什麼好處,而齊宣王則是要解決好勇、好貨、好色三大毛病,而針對這些問題,孟子非但沒有勃然大怒,反倒循循善誘。他告訴齊宣王說:這些毛病都沒有問題,只要把你的喜好之心擴充出去,不是自己一個人喜好,而是讓天底下的人都有所喜好,就是大好事一樁!

  可見孟子對於齊宣王可謂是充滿仁慈,總是以道德的價值來啟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在孟子眼中,齊宣王不是一般的人物,孟子第一次見齊宣王的時候,齊宣王所問的問題跟梁惠王完全不一樣: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孟子·梁惠王上》)

  齊宣王第一次見到孟子的時候,問的可是「齊桓、晉文之事」,什麼意思?齊桓就是齊桓公,晉文就是晉文公,他們是誰?是春秋五霸。這說明什麼?說明年輕的齊宣王有著遠大的理想,他想要稱霸,再次實現霸業。當然,孟子主張的是以仁義為基礎的王道,而不是以武力為支撐的霸道,但是,齊宣王這麼問,表明他也非等閒之輩。這也是讓孟子感到他與眾不同的地方,梁惠王只是關心眼前的、短暫的利益,而齊宣王卻胸有大志。當然,這個目標跟孟子的目標是不一致的,所以,孟子很直接地拒絕了齊宣王,並且宣稱「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這是對齊宣王目標的否定,但不是對齊宣王這個人的否定,孟子希望藉此把齊宣王引導到王道上去,在他看來,齊宣王實際上就是可以實現王道的那個王者。而王者必須是有仁愛之心的,在孟子看來,齊宣王必然是符合的,孟子用「以羊易牛」的經典故事來說明這一點。

  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舉的例子是說:有一次齊宣王在朝堂上,看見僕人牽著一頭牛,他感覺到牛在顫抖,於心不忍,就問僕人,這頭牛是要幹嗎用的。僕人說要把牛殺了釁鐘(禮儀的一種,用牛血塗在鐘上進行祭祀)。齊宣王覺得這頭牛太可憐了,沒有犯什麼錯,卻要被無辜殺掉,僕人問他是否取消這個祭祀的儀式,這在齊宣王看來也不妥,於是他就說,用羊來代替牛吧。在很多齊國的百姓看來,這件事說明齊宣王比較吝嗇,因為他用比較小的羊代替了牛!這讓齊宣王也覺得非常無辜,因為按照他的想法,牛是無辜的(如果這麼說的話,那麼羊又何嘗不是呢?),所以他才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並不是出於對現實利益的計較。對於這件事,孟子的解釋是,這體現了齊宣王的仁愛之心。在牛和羊的選擇之中,齊宣王以羊易牛的做法之所以可以理解,是因為一個人的仁愛之心其實是需要被觸發的。在當時的情況下,牛觸發了齊宣王的仁愛之心,而羊沒有,所以,孟子說「見牛未見羊也」。由這個事情,孟子進一步推論到儒家所認為的正確處理人與禽獸(動物)關係的原則,所謂「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也就是說,當一種生命的價值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重要的是保證這種價值,維繫我們的仁愛之心,所以見與不見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差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孟子主張「君子遠庖廚」。這並不是男人為了不做飯而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說庖廚之中的殺戮行為,對於人的那些本來就很少(「幾希」)的仁愛之心是一種極大的破壞,為了保存仁愛之心,必當遠離這種破壞性的環境。

  孟子認為齊宣王是有仁愛之心的(當然,在孟子看來,其實每個人都有仁愛之心),所以,孟子對於齊宣王還是充滿著期待的,於是乎就常常教之以仁義道德。當然,對於齊宣王來說,跟孟子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內心也會比較痛苦。因為從本質上來說,這些教誨可能並非齊宣王想要的。《孟子》中有一個故事非常有趣,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們的這種相處狀態。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在孟子的諄諄教誨下,齊宣王也只能勉強聽著、學著。這從一定程度上說明,齊宣王還是一個不錯的君主。有一天齊宣王忽然發現了一個可以難倒孟子的問題,那就是如何解釋商湯流放夏桀、武王伐紂。這一事件如果簡單概括就是湯武革命。齊宣王關注的焦點是,無論是商湯還是周武王,當時都是臣子,儒家思想既然講的是仁義道德,那麼這種臣子推翻君主的情形是否符合仁義呢?在提出問題的那一刻,齊宣王內心肯定無比歡快,因為他覺得,這下肯定可以難倒孟子了,這樣自己也就不用天天挨訓了!可是,孟子並沒有因此感到為難,在他看來,無論是夏桀還是商紂,在某種意義上都不具備做君主的基本要求。因為對於儒家來說,成為君主有道德上的要求,既然他們已經不符合君主的要求了,那麼被推翻也是極其正常的事情,就不存在弒君這麼嚴重的問題了。一句「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很直接地表達出儒家對待這個問題的基本立場。從這個角度來說,儒家的思想還是比較積極的,它並非盲目地維繫君主的地位,而是強調君主應該有一個君主的樣子(這就是孔子所說的「正名」)。如果君主失格,那麼推翻君主的「革命」自然就是名正言順的。

  當然,我們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只有齊宣王才能夠幫助孟子實現他的理想,而齊宣王的理想也只有在孟子的幫助下才能實現。孟子和齊宣王之間本質上的差異,在進攻燕國的問題上得以顯露,孟子也因此被迫離開齊國,因為價值立場上的明顯差異決定了他們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我常常覺得,《孟子》中寫得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孟子離開齊國一事。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几而臥。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孟子·公孫丑下》)

  對於孟子來說,離開齊國是無奈的選擇,他內心深處還是對齊宣王抱有期待的,所以他離開齊國的時候,走得很慢,也很憂傷。孟子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意思就是五百年會出現一個王者。可是從周代的混亂到今天已經七百多年了,那個救世的王者卻還沒有出現。這個人必然是要出現的,孟子對此深信不疑,甚至認為齊宣王就應該是那個王者,所以孟子和齊宣王相處的時候,都用王者之道來教育齊宣王。在這裡,孟子還說了一句非常具有震撼力的話:「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在孟子看來,如果有王者出世的話,他必然不能一個人幹活,必須有人能夠輔佐王者,這樣的人,在這個時代,只有他自己!這種氣概,古今幾人能有呢?在孟子身上,我們確實可以看到一種與眾不同的精神力量,這恰恰是我們今天最需要的!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