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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露侵朱房1

2024-10-02 06:55:23 作者: 顧長安

  宮裡上元節其實比春節還會熱鬧上幾分,官員休沐三日,並賜宴文武百官以及耆老。今年除在皇城乾正門外置了鰲山燈,又在新竣工的萬花園內也安置了鰲山燈,園中又點上燈籠千餘盞,似是要將天下繁華置於一園之內一樣。內臣外臣、內外命婦、皇帝宮眷,宴飲觀燈通宵達旦,普天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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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年節最方便韓昭入宮。十四這日,韓昭同蕭蓉一起來給太后問安。入宮的路上他買了盞粉紗的宮燈,預備送給清辭。他打聽清楚了,知道她這幾日都不當值。但這幾日宮中最是忙碌,其他女官若是來尋她幫忙,她也不知推辭。便早早同她說定了,十六那日他便不入宮飲宴了,就宮門外等著,帶她去街上看燈。

  韓昭坐了一會兒,蕭蓉知他心思不在這裡,便叫劉德春領他去藏書樓里取本書,自己留下同太后閒話。

  劉德春早練就一顆七竅玲瓏心,不待韓昭開口,出了殿門便拉住個宮女問紀清辭的去向。那宮女道:「掌籍今日不當值,這會兒大約去了文瀾閣整理書目。」

  兩人到了文瀾閣前,那守在門口的太監見了來人,忙過去行禮。

  劉德春問:「紀掌籍在裡頭?」

  「是呢。」

  「還有誰?」

  「嗨,爺,您也知道,這文瀾閣往常也不怎樣來人的。」

  劉德春打發走那個當值太監,笑著對韓昭道:「奴才在外頭伺候著,世子爺找好了書,奴才再跟世子爺一道回慶禧宮。」

  韓昭點點頭,提著燈籠進了閣內。習武的人腳下輕,又想給她個驚喜,便更放輕了腳步,一排一排書架尋過去,終於在最後兩架那裡看到了她的身影。

  這幾日宮人們都換上了鮮艷的宮裝,她也不例外。腰上系了秋香色的宮絛,佩掛了一串禁步。地上有兩口敞開的書箱,此時她正踩在凳子上往書架上放書,專心致志地都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

  韓昭輕輕把燈籠放下,雙臂環胸,好整以暇地靠在書架上盯著她看了半晌,怎麼都看不夠。她踮起腳時,能看到鞋尖露出的繡花梅枝,梅枝上還有一隻喜鵲,張著嘴,在唱歌似的。

  這樣小的一雙腳,竟然也站得這樣穩。

  平寧在他腦子裡敲了敲,「知道女孩子最喜歡什麼嗎?英雄救美!沒有女人能拒絕危難之時從天而降的英雄。」

  更何況他這副惑亂眾生的皮相,不僅僅是英雄,那得是天神下凡。若是,她不小心跌下來……那他不正好能把她接到懷裡嗎?

  可韓昭等了老半天,女孩子穩穩噹噹站在凳子上,一點掉下來的徵兆都沒有……

  平寧又鑽出來了,「我的爺,機會會從天而降麼?沒有機會就要創造機會。」

  也對。

  韓昭忽然唇角微翹,悄無聲息走到她身後,伸腳勾起一條凳子腿,暗暗往上一抬。

  凳子失了平衡,立刻就倒斜了。清辭正聚精會神地整理著書,不提防凳子一歪,人失了重心一齊倒下去。驚叫聲剛出口,忽然穩穩落進一個懷抱里。

  她目瞪口呆地望著韓昭笑盈盈的臉,懵了。

  「真是個傻老婆。站那麼高也不站穩些,要不是爺路過,你這腦袋磕到地上,不得真傻了嗎?」

  清辭總在藏書樓里爬上爬下,真是頭一回跌下來。「沒有啊,我明明站得很穩的……」

  他橫抱著她,垂目笑著盯著她的臉,看她急著解釋的樣子,覺得可愛極了,更捨不得放下了。

  清辭立刻就發覺自己還在他懷裡,紅著臉道:「你放我下來。」他倒沒糾纏,放她站好。

  但他站在她面前,高高大大的一個人,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薰香,呼吸間忽然濃郁了起來,像一座山要壓過來……

  她下意識退了一步,視線里只看到他青色曳撒鑲滾的那一圈出鋒,因她的呼吸而微微擺動。忽然她又像是被施了法術,眼睛似乎能穿透那衣衫,看到底下緊實的肌肉……

  她怎麼會想起這個!

  清辭的臉紅狠了,她低下頭,假裝去看書掉在哪裡了,心卻跳得很快,怕他聽見,更怕被他瞧出來她那點讓人羞怯的心思。

  一直只覺得他高挑挺秀,也想不到別的。可在衛國公府那一回,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她就被窗外的動靜吵醒了。原只當是府里下人在走動,等她洗漱好,偷偷掀開一線窗看過去,竟然發現自己猜錯了。

  庭院中央不知道什麼時候掃清了雪,但外頭一直還下著,這會兒又有薄薄一層了。玉宇瓊樓,恍若身在九層天外。有一人手持著一對寶劍在院中、在這霜雪人間中騰挪迴旋,恍若乘鸞而至的天上人。

  那寶劍鋒寒,揮動時如有流光在掌中流淌。劍風所到之處,枝丫間的積雪撲簌簌墜落。他只穿著一條紅色的垮褲,腳蹬皂靴,赤裸著上身。隨著他的移動,他身上的肌肉賁張、繃緊、收縮。

  她頭一回這樣看清一個男子,忽然間感受到了男子那完全不同於女子的陽剛。那游龍躍翼的身姿,叫人臉紅心跳,也讓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折。她甚至忘了羞澀,看得有些痴了。

  練劍的那一個早瞧見了她半掩在窗後的人影,忽然飛身掃腿,將樹上一叢積雪踢了過去。他拿好了力道,那雪團將將好撞到窗上。

  清辭被那迎面而來的東西嚇了一跳,更尷尬的是被人發現了她的偷窺。她臉一紅忙要關窗,卻聽見他的朗笑聲,「別偷看了,出來給爺擦汗。」

  太難為情了,她一點都不想出去。可外頭天冷得嚇人,出了汗見了風要著涼的吧……

  沒容自己細想,她就已經披了裘衣拿了巾子走出去了。越靠近他,越不自在,她緊了緊裘衣,在離他七八尺的地方停下來,把巾子遞出去,「努,拿去擦汗吧。」

  他沒接,卻是走近到她眼前,手挽了個劍花,「手裡有劍呢。」然後俯身相就,笑著道:「你幫我擦。」

  她能感到他身上散出的熱,好像把她也給烤熱了。她擰開臉,支著手,眼睛沒處落,往哪裡看都不對,連給他擦汗擦的都不是地方。

  韓昭微微一笑,並了劍,空出一隻手,卻是拿住她的手,往自己額頭上擦,邊擦還邊笑,「臉在哪兒呢,你往哪兒擦?」

  她臉熱得額上也出了汗,最後實在羞狠了,嬌惱道:「臉沒了!臭韓昭,不知羞!」

  說著抽了手轉身就跑,可慌不擇路,一不小心一下跌進了掃在一邊的雪堆里……她羞得簡直不想爬起來了。

  韓昭笑著走過去,手從她腰間一環,把人從雪堆里拔出來。一邊輕拍著她身上的雪一邊笑,「你這是急著拜天地嗎?拜堂一個人可不成,得叫上我。」

  她的視線里全是他隆起的肌肉,精瘦的腰腹……她拿手捂住自己的臉,惱得跺腳,「你還說!」

  他笑著在她耳邊低聲道:「沒事,往後看習慣了就沒這麼臊了。」

  「誰要看你!」清辭要羞哭了,從他手中掙出去,跑了。

  韓昭笑望著她的背影,覺得小娘子害羞的樣子真是太有趣了,撩姑娘比逗耗子烏龜好玩多了。

  清辭此時一看到他,就想起他半裸著的樣子,覺得自己簡直沒救了……

  韓昭在她腦門上一彈,「紀清辭,你想什麼呢?」

  她的臉又紅了一分,假裝揉頭。「沒,沒什麼,剛才頭疼了一下。」

  韓昭一聽斂了笑意,有些緊張,「頭還經常疼?上回請御醫給你開的方,還吃著嗎?」

  「吃著呢,真是苦得很。不過最近也不大犯了。偶爾犯一下,休息休息就好些。」她說得語無倫次。

  韓昭替她輕輕揉了揉頭,「等出宮了以後好好調養調養,你這大概就是累的。」

  「我不累的。」她低聲道。

  「哼,還不累,整天看你抄書我都替你累。昨天晚上想我了沒有?」

  清辭低低一笑,然後微微點點頭。他忽然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乖得很。」

  畢竟是宮裡,她怕被人撞見,忙躲開,然後蹲身下去拿書,「我還沒把書擺完呢。」

  正要把翻倒的凳子擺好,忽然發現那凳子折了一條腿,用不成了。她正想去尋其他的凳子,韓昭長腿一抬搭在書架上,擋住了她的去路,「現成的幫手在這兒呢,你怎麼不求我?」

  「那你幫我放上去。」

  韓昭從她手裡接了書,剛放上去卻又拿下來。

  「怎麼了?」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

  他笑著垂下頭,把人籠在身影下,「求人辦事不給報酬嗎?」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臉。

  他擋著不讓她走,她自己又放不上去。這人可太無賴了……

  韓昭就笑著看著她,什麼話也不說。可那一雙含情目,就只是那麼看著你,就覺得他眸子裡有無限的深情。仿佛只要你開口,他就能為你仗劍走天涯。

  他的目光撩得她心弦顫動,最後像豁出去一樣,踮腳快速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退了一步抿著唇笑。

  「你這是親嗎?」

  「怎麼不是了?」

  「你這是小雞啄米。」

  清辭掩唇笑了起來,「不是,是小雞啄狼。」

  韓昭也笑,「我猜是『情郎』的『郎』,對不對?」

  「才不是,『野狼』的『狼』。長著長獠牙,身上灰撲撲的癩痢毛。然後口涎掛著,這麼這麼長——」清辭比劃了一下,笑容十分頑皮。他領袖那一圈鑲滾的正是灰鼠毛。

  那是口涎麼,簡直就是瀑布了。

  韓昭愛極了她嬌憨的笑。想來若她也有父母疼愛,就是這樣活潑的性子吧。他一邊幫她把地上的書碼放到架子上,一邊咬牙切齒,「爺要真是狼,還不早就把你吃了。」

  話剛說到這兒,忽然書架甬道那頭光影一動。韓昭轉頭看過去,一個清俊的身影提著一盞走馬燈,有些無措地站在那裡,顯然是聽見了他們的話。

  清辭見他神色微變,也轉過頭一看,是蕭焎。也不知道剛才他們的渾話有沒有被他聽到。

  清辭大窘,忙向他行禮,「殿下。」

  韓昭卻是泰然自若地同他寒暄,「是小火啊,也過來找書麼?」看到他手裡的燈時,他抬抬下頜,「咦,燈籠不錯,你做的?」

  蕭焎不自在地「哦」了一聲,想把手上的燈籠藏到身後,可已經被人看到了,只得硬著頭皮道:「明天萬花園裡燈會,我做了幾盞燈,阿嫣說這個送給璲……紀掌籍。」

  韓昭眉頭微挑,看了眼清辭,又看了眼蕭焎。他從地上撈起帶來的那盞燈籠,「真巧,我在南街上也買盞燈籠,也正要送給紀掌籍。」

  韓昭有時候撒嬌耍賴粘人的像一隻沒斷奶的小狗,可有時候又狠得像一匹凶神惡煞的孤狼。她偷眼看了看他,他目光里毫不掩飾那種咄咄逼人的勁頭。她又看了看蕭焎,他微微沖她笑了笑,手卻在提杆上暗暗握緊了。

  三個人這樣無聲地站著,清辭攥著裙褶,不知道如何是好。

  韓昭等得不耐煩,唇挑了挑,目光里露出野獸護食的那種光芒,似笑非笑地對著清辭道:「紀掌籍,燈籠有兩個,可你只能要一個。你自己挑吧。」

  蕭焎並不傻,聽得出他話里的深意。剛才他聽見的那些,足夠他明白一切。可還有一絲的僥倖,也許是他聽錯了呢?也許他們也只是和自己一樣的,好朋友。但見到她目光里濃濃的歉意,他知道,剛才不是幻覺,都是真的。

  清辭緩緩接過了韓昭手裡的燈籠,沖蕭焎低聲抱歉道:「殿下,我已經有燈籠了……謝謝你。」

  蕭焎臉上仍舊掛著那樣溫暖的笑,想要她不要那麼抱歉,不要為了他為難。「沒事,沒事……」然後帶著燈籠離開了。

  清辭於心不忍,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裡有點難過,覺得他們剛才似乎有些過分。

  韓昭知道她想什麼。他挑起她的下巴,目光鎖住她的雙眼,肅了肅臉色,「我說過的話,還記得嗎?既然同我在一起了,就得一心一意。我不許你心裡有別人,連個影子都不能夠。」

  清辭也覺得很委屈,「我沒有……只是小火哥哥一直很照顧我,像哥哥一樣。」

  「感情又不能施捨。我跟你說,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拖泥帶水,只會害了所有人。」

  蕭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文瀾閣的,連劉德春跟他說話他都忘了回答。他魂不守舍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一陣冷風吹來,吹得他打了一個冷戰,終於停了下來,然後發現已經走到花園裡池塘中間的石橋上了。

  張信在後頭幾次給他披衣,那衣服幾次滑落。此時見他站住了,張信忙給他披上大氅,系好了帶子。「殿下,您沒事吧?」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事。他默默地看著遠處那遊廊檐下垂著的冰凌,覺得心上也扎了一根,又疼又冷。

  他的這一段心事,連阿嫣都看出來了。阿嫣不是個肯親近人的孩子,卻很喜歡璲璲。舅母入宮催了好幾回了,想來他和王薇的婚事也就要這樣定下來了吧。等到他成了親,開府建牙,他就再難有機會見到璲璲了。

  原來她有喜歡的人了啊。

  母妃說過,一個帝王只需要兩種女人。一種是能帶給他利益的,幫他穩固權利;一種是用來為他生兒育女的。然而母妃說,她想要的跟旁人都不一樣,她想要一個帝王的真心。所以得不到就發瘋,憎恨每一個想要分走她丈夫愛意的女人……阿嫣就是因為目睹了母妃整治當時極受寵愛的陳妃的場景,嚇出毛病來的。

  一群女人若想一起對付另一個女人,倘若她自己不足夠狠辣,那麼就算帝王想去保護她,也護不住她周全的。他不忍見他喜歡的人深宮埋枯骨。

  現在這樣也好。韓昭表哥也很好,他是這個王朝活得最肆意的公主的兒子。他出身高貴,卻又無緣寶座,所以他不用瞻前顧後,權衡利弊計較得失。他盡可以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白首終老。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娶她做正妻,給她榮華尊貴,可以保護她、寵愛她,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只給她一個人。

  他應該高興的,可為什麼心卻那麼疼呢。他盯著雪看,雪光刺得眼眶發酸發熱。一出神,手中的燈籠就直直墜到橋下,在結冰的湖面上跌碎了。

  那燈籠的宮紗上畫了一幅畫,畫上有一棵樹,樹上有兩個小人。當那燈點起來時,會有幾行字投到燈籠壁上,一行行轉過去:「暑搖比翼扇,寒坐並肩氈。子笑我必哂,子戚我無歡。來與子共跡,去與子同塵。」

  然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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