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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褪殘紅3

2024-10-02 06:27:04 作者: 顧長安

  車行至了半山腰,山路漸緩。遠遠見一處恢宏庭院掩映在竹林里。田叔停了車,清辭從車裡跳下來走向前。抬頭見門上匾額的「澹園」二字在夕照中熠熠生輝,那兩個字蒼勁有力,十分有筋骨。她微微一笑,叩了兩下門。

  等人開門時,清辭望了望山路。這道山路比其他的路都要寬闊,曲折至遠處,隱隱也有一座庭院。那便是白鷺書院了。

  路旁一道清泉自山中蜿蜒而過,因為前些時日的大雨,溪澗盈溢,嘩嘩有聲。宅子周圍的綠竹滿目蒼翠,她想起幼時母親的住處也有一片竹林。只是那些竹子籜環有毛,桿身是紫黑色的。她怕熱,夏日夜裡母親總攬著她在庭院裡消夏。為了哄她睡覺,就會摘了竹葉吹小曲兒給她聽。清辭也愛竹,只是紀府二房的院子裡是不種竹子的。

  大門「吱」的一聲打開了,清辭收拾起心情掛出一個甜蜜的笑臉來,「嬸子,我們回來啦!」

  

  門裡的女人圓盤臉,一臉橫肉,將五官都擠在了一處。一雙眼睛幾乎瞧不見眼珠子,可那眉毛又出奇的粗且凌亂。像是誰糊了染了色的柳絮胡亂貼在了眉骨上。女人挑了挑眉毛,「還知道回來呀?我還當你們跟著拐子跑了。」

  清辭上去搖了搖她手臂,撒嬌道:「哪兒能呢,阿辭哪裡捨得嬸子?就是要跑也得帶上嬸子,不然誰給我做栗子羹?」

  田嬸受了她的恭維,心裡舒洽,終於也有了一點笑意,「你這個小魔星,怕是在外頭喝了蜜吧!別在這裡胡纏了,快去吧,你三叔公等著呢。」

  清辭「噯」了一聲,小跑進了澹園。穿廊過院行到中庭,視野豁然開闊。中庭有個宏大的水池,池上一座石橋,欄板上刻著「狀元橋」三字。池塘後便是一座三層的樓房,匾額上寫著「泓淵閣」。那便是紀家的藏書樓了。

  滿目綠樹雜花掩映里,左手邊是一個面闊三間的質樸茅舍,門上掛著「聽松草堂」的匾額,同那雕樑畫棟華麗非常的泓淵閣十分格格不入。紀言蹊便是住在那裡。

  過了申時,天色昏沉起來。藏書閣里不能有明火,紀言蹊便會回到草堂里去。清辭到了草堂前,規規矩矩行了禮,「阿辭請三叔公安。」

  草堂里傳來嘶啞的聲音:「進來吧。」

  清辭莞爾一笑,起身進了草堂。房內燈明,室內一覽無餘,幾無陳設,可謂清寒。

  大方桌前,一個身形消瘦的男人正佝僂著背,伏案疾書。他一身素白長袍,披頭散髮不見面容。

  「三叔公,我回來啦!」清辭甜甜一笑。

  男人這才抬起頭。他蓬頭亂髮、下頜有須,像是一個人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儀容。那年紀也就是不到四十的光景,身形雖然枯瘦佝僂,臉龐骨骼的輪廓卻是好看的。紀府里人人都講究儀容,可誰都想不到,眼前這個不修邊幅的人,便是文名在外的當世才子紀言蹊。

  清辭的祖父,紀老太爺一女二子,大兒子做到了文華殿大學士,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幾個子女。小兒子紀言蹊是老太爺的老來子。連中三元,少年成名,十八歲便被欽點了狀元,做了太子賓客。可惜後來被老太爺圈禁在這澹園修書,不得出園。

  紀家人一直對這個三叔公的從前諱莫如深,清辭到現在也不知道,這樣儒雅、性格寧和的三叔公,到底是犯了什麼錯,何以受到如此的懲罰?三叔公也不知道從前受過什麼苦,又疏於調養,身體也孱弱,往往寫一會兒要休息半天。

  不待紀言蹊詢問,清辭便將今日之行一一交代給他。採買了什麼東西,怎樣安排工人的入園、行、用。

  紀言蹊聽罷點點頭,「我昨夜裡看過天象,再過兩日便可開始曬書了,你明日就去安排吧。」說完咳了起來。

  清辭忙倒了杯水,遠遠放到他書案一角,又給他撫胸捶背。見他在摹寫一本典籍,便道:「三叔公您早點歇著吧,剩下的我來寫。」說完也不容他拒絕,將書本放進書匣里抱著跑出去了。

  紀言蹊望著那女孩子的背影,心裡不由唏噓。

  當年一時心軟讓這女孩入了澹園,不過是憐憫她的身世。開始他也沒有教導之心,不過是拿了書叫她背書,平日也不見她,只有換書之日才會叫到跟前考教、回答她的疑問。

  女孩子開始還算規矩,不敢亂走,老老實實在房裡背書寫字。但後來她骨子裡的那份兒天真爛漫便不受控制地跑出來了。田叔不能語,常靠哨音交流。那女孩子先是纏著田叔學了吹哨,不過兩日便學成出師,滿園子皆是她的哨子音。田嬸聽後直叫作孽,好好的東西不學,竟去學這些。但田叔卻是極喜歡這個丫頭,不扭捏造作,也吃得了苦。不論田嬸怎樣的橫眉冷對,她都能宛然笑待。

  沒多久,女孩子把這園子逛熟了,便央著田叔帶她進山。田叔倒也應了她,學著紀言蹊,拿了本《本草綱目》叫她看。在山中若有所見,便考問她是什麼東西、有什麼用處。山腳下幾個莊子也是紀家田產,待到山上也玩遍了,田嬸去莊子裡偶爾也會帶上她。不過一年的工夫,這山上山下,一草一木,莫不瞭然於胸。

  因為無人督促,一本《論語》那女孩子足足背了快一年。文章沒背下幾篇,字也沒寫幾個,他也不怎麼在意。不過是看在女孩子生母的面子上給她一個庇護之所罷了,並沒有想過要怎樣去教導她,反正過不了幾年這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於是對她的態度也就淡淡的。

  女孩子十分敏感,怕是感覺到了他的冷淡疏離,也可能是這山里山外再也沒什麼好消遣的地方了,實在是憋悶極了,便也開始用心去記書了。忽有一日,女孩子仿佛靈台開竅得法,後來的文章竟然越背越快了。

  山中不知歲月,女孩子所見外人屈指可數。白日裡都在屋裡背書,往往過了申時閉園後才會從閣樓里出來。若有客來訪,或是族中子弟來藏書閣里看書,她遠遠瞧見了也會迴避。

  偶爾也聽她抱怨孤單,但她骨子裡的率性灑脫又叫她不會自苦太久。沒人說話的時候,她便對著草木喃喃自語。樓前燕子,書院鐘聲,山澗里的清泉飛鳥,都是她的伴兒。園子裡沒什麼野物,卻是養著幾隻孔雀。興之所至,便同山中的風雨、園裡的孔雀、溪旁的白鷺,一起翩翩起舞。

  有一日那女孩子隨田叔上山採藥,抱回來一隻被捕獸夾子夾住的松鼠。那松鼠毛茸茸的,憨態可掬,她喜歡極了。女孩子不敢請他治病,便央著田叔找了醫書來,她一邊看書一邊試著給松鼠療傷。雖然腿是瘸了,命還是保下了。

  這松鼠傷好了之後便跑得沒了蹤影,女孩子哭得難過。他那日正在摹寫一本經書,那哭聲斷斷續續,柔怨哀轉,實在是叫人聽得難受。他索性放下了筆,從鴻淵閣里出來。

  紀家祖訓,女子不可登橋入閣,女孩子抱膝坐在池子邊哭鼻子。他正要開口問,小姑娘倒是一股腦兒地說了前因後果。

  無人伺候,花一樣的女孩子,披頭散髮,十分的可憐相。但她發色黑如鴉羽,一身布衣難掩傾城國色。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了潮意,亮如琉璃。

  他無妻無子,不知如何去安慰一個孩子,想了半天才對她道:「為善不見其益,如草里冬瓜,自應暗長。人生於世,善因未必能得善果,但花褪殘紅,自有它的果熟蒂落。」

  應該是沒明白,但女孩子還是止住了啼哭。那一日他沒有再返回鴻淵閣,而是領著她去了聽松草堂,同她說了一日的話。

  因為常年伏案修書,他的視力比尋常人都差。身體本就孱弱,說了這許久的話,到後來都有些氣喘難繼。

  女孩子見狀十分過意不去,瞥見他書案上謄抄一半的書,便說道:「三叔公,往後若有什麼要抄寫的,不如交給阿辭吧,您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他往常不過考教她文章,也沒多留心她寫字。既然已經做了懶散一日的打算,見她有興致,便也願意指導她一二。於是拿了紙墨,讓她先寫幾個字。

  紙上的字很端正,也只是平正清秀而已,但作為女子的字,也足夠拿得出手。他又問她如今在臨什麼帖子,女孩子道在臨顏真卿的《宋廣平碑》。他點點頭,「倒也適合你臨。」

  女孩子粲然一笑,又照著書案上攤開的書臨了一行字,「三叔公,您瞧我這字臨得可還行?」

  這是本孤本宋書,他如今在摹寫。倘若身體還能支撐時,他也會自己刻板。只是現如今單是摹寫就十分吃力了。這些書稿摹寫完成後,再拿到書坊讓其刻印,以供族中子弟閱讀,也是一種傳承與保護。

  他看了一眼清辭的字,暗暗驚訝,這女孩子模仿力卻是超群。想當初他是狠練過宋體字的,卻不料她才開始臨,就能臨出七八分意思來。

  他對這女孩子本不過一點同宗長輩的舐犢之情,可相處日久就越見其可愛之處。他最近夜裡咳嗽不斷,身體也大不如從前,能熬多久並不好說。可鴻淵閣里那麼多待修復、影刻的孤本,他只覺分身無術。

  這十多年來,他從未假手他人或委託招募外頭的經生來做,都是他親手摹寫,務求精益求精。但他也不得不去考慮鴻淵閣的未來。他死後,誰能接替他,為保住前人的文化精華而孜孜不倦?誰又耐得住青燈寂寞形影相對?他在這澹園裡,開始是贖罪,後來成為了修行,如今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後繼無人」,他如今越發覺得這四個字是如此悲涼。又想起被皇家強借走的那一萬多卷書,更如壓在心頭的巨石,心急如焚、難以喘息。

  他把目光放到了這女孩子身上,但念頭一起,又打消了。不,這花一樣的女孩子不該一生荒廢在這裡,她自該有其綻放的地方。嫁人生子,理持中饋,含飴弄孫——這才是一個女子的一生。

  可因起了惜才之意,便又忍不住用心指點起來。

  「『藏書者貴宋刻,大都書寫肥瘦有則,佳者絕有歐柳筆法。』你若有心,往後可多臨歐柳。」

  清辭「嗯」了一聲,笑意盈腮,「三叔公,您怎麼說阿辭就怎麼做。」

  他拿筆寫了一行字,指點給她運筆的關節。清辭學得認真,摹寫又精進了幾分。自此後,他便又給了她臨書的功課。

  一入了冬,他的身體就大不如前,尋常善本便都交給清辭摹寫。族中也曾送過幾個子弟過來,要麼沒有天分,要麼性子毛躁沉不下心,吃不得苦。到最後反而就是這女孩一日精進過一日。即便知道這女孩子不會永遠住在澹園,但他還是下意識里將她視作了可傳承之人。只可惜是個女孩。

  清辭抱著書匣慢慢往住處走去。澹園多水,樓閣之間以水相隔,怕的就是走火。無論是「澹」字,或是「鴻淵」取的都是水字旁,以水克火之意。

  她的住處在澹園的東北角,依山而建的一個兩層小樓。推開門去,一個東西閃過眼前,停在了一處。清辭微微一笑,「等急了吧?」她轉過身去,東間的床榻上蹲著一隻通體烏黑的瘸腿貓。

  那貓「喵喵」了幾聲,然後低頭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這貓叫「二敏」,是她在澹園門口撿回來的。而叫「大敏」的,則是從前從捕獸夾子下救回來的那隻松鼠。

  那松鼠傷好了以後便跑了,害她哭了好一陣。三叔公開導她,叫她不要強求,後來便也漸漸將那松鼠給忘了。不承想有一日,忽然見窗台上停著一隻松鼠,腳邊上還有幾個栗子。清辭一見那瘸腿,便認出是自己救過的那一隻。

  「呀,你怎麼又回來了呀?又受傷了嗎?過來讓我瞧瞧。」

  松鼠自然不會說話,向她跳了幾下,忽然又跳走了。清辭沒了留它做伴的意思,便也由它來去。不料這松鼠反而來得越發勤快了,每次都給她帶幾個果子。這下倒真成了伴兒了。清辭便給那松鼠起了一個名字,叫「大敏」。

  她總是愛撿些受傷的貓貓狗狗兔子野鳥什麼的回來救治,但最後它們大都會離開,如今留在她身邊的也就這隻貓了。

  她放下書匣子,走過去抱起貓在榻上坐下。貓兒放在膝頭,她的手指輕輕撫著光滑柔軟的毛,心裡也是軟的。

  「二敏,我今天又聽到大哥哥的故事了……二敏,你想不想大哥哥呢?」

  二敏翻了個身,把肚子朝向天等著她撫弄,哀哀地「喵」了一聲。清辭牽了牽唇,「我也好想大哥哥呀。」

  她抬頭看了看四周,那屏風、桌椅、床榻,默默無聲矗立,物尤如此,但那個陪伴她三年的人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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