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費金在人世的最後一夜
2024-10-02 06:13:50
作者: (英)狄更斯
法庭里,從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人臉。每一英寸的空間裡,都有好奇而熱切的眼睛在向外窺探。從被告席前的欄杆,到旁聽席最小、最狹窄的角落,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費金。他前後、上下、左右都包圍著亮閃閃的眼睛,仿佛置身於滿天星斗的天宇之中。
眾目睽睽之下,他站在那裡,一隻手放在前面的木板上,另一隻攏在耳邊,伸長脖子,以便更清楚地聽到庭長向陪審團宣讀起訴書的每一個字。他有時會把目光突然轉向陪審團,觀察一下他們對那些有利於他的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有何反應。當庭長用清晰得可怕的聲音歷數他的罪狀時,他又望向自己的律師,像是在無聲地請求後者,即便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要為他辯護兩句。除了這種焦慮的表現,他的手腳全都一動不動。開庭以來,他的身子幾乎從未移動分毫。庭長講完之後,他仍然全神貫注,高度緊張,緊盯著庭長,仿佛還在側耳傾聽。
法庭上爆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這才回過神來,回頭一看,只見陪審團正湊在一起商討裁決意見。他遊走的目光落到旁聽席上,發現人們紛紛起立,爭相一睹他的模樣。有人急忙戴上眼鏡;有人舉起望遠鏡;有人滿臉痛恨,正與鄰座竊竊私語;還有幾個人似乎根本就不關心他,只是不耐煩地望著陪審團,不知道他們為何久拖不決。然而,他卻沒在哪張臉上——即便是在場的眾多女人臉上——看到一星半點對他的同情。他們統統只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判他死刑!
他不知所措地匆匆一瞥,便將這一切都看到眼裡。法庭又陷入一片死寂。他回頭望去,只見陪審團已經轉身面向庭長。噓!
他們只是請求暫時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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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退席的時候,他愁眉苦臉地打量著他們的表情,似乎想看看大多數人是傾向於何種裁決,但一無所獲。獄卒碰了下他的膀子,他動作僵硬地走到被告席的盡頭,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要不是獄卒指點,他還看不見椅子呢。
他又抬起頭來望向旁聽席。幾個人在吃東西,還有幾個人在用手帕扇風,因為這地方人太多,熱得夠嗆。一個年輕人在小本子上畫著他的面部素描,他不知道自己被畫得像不像。就連畫家折斷了鉛筆尖,拿起小刀削筆的時候,他也依然盯著對方,就像個無所事事的看客。
他又無所事事地把視線轉向庭長,開始思索法官的衣服是什麼樣式的,花多少錢買的,又是怎麼穿上身的。大約半小時前,審判席上坐著的一位胖胖的老紳士走了出去,現在又回來了。他暗自尋思,這位紳士是不是出去吃飯了?吃了些什麼?在哪裡吃的?他就循著這條思路胡思亂想下去,直到目光捕捉到新的東西,引發又一輪瞎想。
但這不等於說,在那段時間裡,他曾有一刻擺脫過那種壓得人透不過氣,仿佛墳墓正在他腳下張開大口的感覺。那種感覺自始至終都糾纏著他,只是有些模糊、籠統罷了,他無法將思想集中在上面。所以,儘管一想到自己快沒命了他就瑟瑟發抖,全身燥熱,他還是開始清點面前欄杆上的鐵尖頭,盤算其中一根尖頭為何折斷了,別人是會來修還是會聽任不管。然後他又想到絞架和絞台是何其恐怖——中途暫停思考,觀看一個人往地板上灑水降溫——接著繼續想下去。
終於,有人大喊一聲「肅靜」,人們紛紛屏住呼吸,朝門口望去。陪審團回來了,緊挨著他走過。他們就如同石像一般,他從他們臉上看不出半點徵兆。然後全場鴉雀無聲——一點細微的聲音都沒有,連呼吸聲都聽不見——陪審團裁定費金有罪!
一陣又一陣的巨吼響徹整座建築,接著,轟隆隆的回聲愈來愈大,匯成一片狂暴的雷霆。原來,聽說老猶太將於禮拜一被絞死的消息後,法庭外面的群眾也爆發出歡呼聲。
聲浪漸息。法官問他對於被判死刑有什麼話要說。他又擺出先前那種側耳傾聽的姿態,直勾勾地望著提問的人。但問題重複了兩遍後他似乎才聽清,只是嘟噥說,自己是個老頭子——老頭子——老頭子——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又沉默了。
庭長戴上黑帽[1],罪犯保持著原來的神情和姿態站在那兒。旁聽席上有個女人被這嚴肅得可怕的場面嚇得尖叫起來。費金連忙抬起頭,似乎對這一干擾大為惱火,接著便更加專注地探出身子。庭長的宣判莊嚴肅穆,震懾人心,而那份判決聽來令人毛骨悚然。費金卻紋絲不動地站著,猶如一尊大理石雕像。他脖子依然朝前伸著,面容憔悴,下頜松垂,眼睛直視前方。獄卒一手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退席。他呆呆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後順從地走了。
費金被押著從法庭底下一間鋪著石板的房間穿過,那裡有幾個囚犯正等著提審,還有幾個擠在柵欄前,同外面院子裡的親友談話。沒人與他搭話,但他經過時,囚犯紛紛後退,好讓外面緊貼柵欄的人能把他看得更清楚。他們咒罵著,尖叫著,還噓聲哄他。他揚起拳頭,本想啐他們一口,但獄卒催他快走。他們穿過一條燈光昏暗的陰森通道,進入監獄深處。
有人來搜他的身,以防他藏有可用於自殺的物品。檢查完畢後,他被帶進一間死牢,單獨丟在那裡。
他在門對面一條既是椅又是床的石凳上坐下來,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地面,努力整理思緒。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憶起庭長說的一些支離破碎的話,儘管當時他覺得自己一個字也聽不清。這些隻言片語漸漸按正確的順序串聯起來,意思也越發明顯了。不久,法官的全部講話他都差不多回想起來了。將以繩環其首,直至氣絕——這就是法官的最後一句話——將以繩環其首,直至氣絕!
夜色已深,他開始回想所有他認識的、最後死在絞台上的人,其中一些還是他耍弄手段害死的。他們紛紛從他的眼前閃過,速度飛快,數都數不過來。他曾目睹其中幾個死去,還取笑過人家,因為他們受死的時候竟然還在祈禱。只聽絞台踏板咔嗒一聲落下,轉眼間,那些身強體壯的漢子都成了在半空晃蕩的衣服架子!
他們中有人或許就在這間牢房裡待過,就在這條石凳上坐過。天這麼黑,他們怎麼不拿燈來?這牢房已經建成多年,想必有數十人曾在這裡度過他們的最後時光。費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個塞滿屍體的墓穴里,周圍都是頭罩、絞索、捆綁起來的胳膊,還有那些即便蒙著可怕面罩他也照樣認得出的面孔——燈,快拿燈來!
他雙手捶打著沉重的牢門和牆壁,直到皮開肉綻才總算來了兩個人。一個拿著一支蠟燭,插在固定於牆上的鐵燭台上;另一個拖來一張墊子,準備躺在上面過夜,因為從現在起不能讓囚犯單獨待在牢里了。
接著,夜晚來臨——黑暗、淒涼而寂靜的夜晚。別的守夜者很高興聽見教堂的鐘聲,因為它預告了新一天的生活即將來臨。可對費金來說,鐘聲帶來的卻是絕望。每座鐵鐘的轟鳴聲都傳遞著一個深沉空洞的聲音:死亡。愉快的清晨的喧囂甚至透進了囚室,可又有何用?那是另一種形式的喪鐘,只是除了警告,還增添了嘲弄。
白天過去了。白天?這裡沒有白天。它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黑夜又來臨了,它是那樣漫長,又是那樣短暫。漫長是因為靜得可怕,短暫則是因為時光飛逝。他時而胡言亂語,咒天罵地;時而狂呼亂叫,揪扯頭髮。與他同教派的幾位長老來到他身邊祈禱,可他把他們全都罵走了。仁慈的長老們再次努力行善時,他索性把他們打跑了。
轉眼就到了禮拜六晚上。他只能再過一個晚上了。他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天就亮了——禮拜天到了。
直到這可怕的最後一天的晚上,一種無助的、絕望的幻滅感才空前強烈地震撼了他枯萎的靈魂。這倒不是說他曾對得到寬恕抱有任何明確的、樂觀的希望,而是說,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很快就會一命嗚呼這件事,那充其量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可能性罷了。他幾乎不同輪番看守他的兩個人說話,他們也懶得搭理他。他坐在那裡,睜著眼睛做夢。他動不動就會突然跳起來,張大嘴喘氣,渾身皮膚滾燙,在牢房裡急匆匆地跑來跑去,時而恐懼難當,時而怒不可遏,就連那兩個見慣了這類場面的獄卒也嚇得連連後退。最終,他在內疚感的折磨下變得如此可怕,獄卒都不敢單獨與他坐在囚室里,只得兩人一起看守他。
他蜷縮在石床上回憶過去。被捕獲那天,他被人群中扔來的什麼東西打傷了,腦袋用一塊亞麻布包裹起來。他的紅頭髮披散在慘無血色的臉上;鬍鬚扯得亂七八糟,打了許多結;眼睛凶光畢露;許久未洗的皮膚被體內的高熱烤得裂開了。八點——九點——十點。如果這不是什麼唬人的把戲,如果時間真的在一個鐘點接一個鐘點地過去,那麼,等時針再走一圈回來的時候,他會在什麼地方?十一點!上個小時的鐘聲還未平息,鍾又敲響了。等到了次日早晨八點,他將成為自己出殯隊伍中唯一的送葬人。到了十一點——
他時而胡言亂語,咒天罵地;時而狂呼亂叫,揪扯頭髮
新門監獄可怖的高牆遮蔽了那麼多的慘狀和無法言喻的痛苦——世人不僅看不見,而且很久以來常常想像不到——但是,即使這些高牆也從未目睹過如此恐怖的景象。個別人從監獄前經過時會放慢腳步,好奇明天將被絞死的那人在做什麼。但如果他們看到他那副模樣,當晚肯定會睡不著覺。
從傍晚一直到將近午夜時分,人們三三兩兩地來到門房邊,焦急地打聽死刑會不會緩期執行。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他們便將這個好消息告知聚在街上的人群。人們指指點點,互相議論著死刑犯會從哪道門出來,絞台會搭在什麼地方,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還頻頻回頭,想像那將是怎樣的場面。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漸漸散去,一小時後,深夜的街頭便陷入一片孤寂和黑暗之中。
監獄門前的場地已經清空,幾道漆黑的結實柵欄橫在馬路上,用來抵擋可想而知的人群衝擊。這時,布朗洛先生帶著奧利弗來到小門旁,出示了由某位司法行政官簽寫的探監許可證,然後馬上獲准進入門房。
「這位小紳士也要進去嗎,先生?」為他們領路的獄卒問,「裡邊的情形可不適合孩子看,先生。」
「確實不適合,我的朋友,」布朗洛先答道,「但是,我要跟犯人談的事情與這孩子密切相關。犯人春風得意、肆意妄為的時候,這孩子見過他。我想,哪怕會受點痛苦和驚嚇,也應該讓他見見犯人現在的模樣。」
這話是他們走到一邊說的,以免奧利弗聽見。獄卒手碰帽檐行了個禮,帶著幾分好奇瞥了奧利弗一眼,打開他們剛剛經過的那扇門對面的一扇門,帶他們穿過黑暗、曲折的通道,向牢房走去。
「這裡,」獄卒說,在一條陰暗的走道里停下來,兩名工人正在此處一聲不吭地做著什麼準備,「這裡是他要經過的地方。從這裡往前,就可以看到他出來時要走的門。」
獄卒帶他們走進一間石砌的廚房,裡邊安了好幾口給犯人做飯的銅鍋。獄卒指了指一扇門,門上有一扇敞開的格子窗,裡面傳出幾個人的說話聲,還夾雜著錘子的敲擊聲和木板扔在地上的聲音。他們是在搭絞台。
他們從這地方往前,又走過幾道堅固的門,這些門都是獄卒從裡邊打開的。他們來到一個院子,登上一段狹窄的階梯,走進一條過道,只見左手邊是一排結實的門。獄卒示意他們留在原地,自己則用一串鑰匙敲了敲其中一扇門。裡邊的兩名看守低聲交談了兩句,走進過道,伸了伸懶腰,好像樂得有機會休息片刻。他們示意探監人跟著獄卒進入牢房,布朗洛先生和奧利弗照辦了。
死刑犯坐在石床上左搖右晃,那模樣已經不大像人,更像一頭落入陷阱的野獸。他顯然還在漫無目的地回憶過去的生活,因為他只顧喃喃自語,似乎並未意識到來了人,只是把他們當成幻覺的一部分。
「好孩子,查理——幹得好——」他咕噥著,「奧利弗也來啦,哈哈哈!奧利弗也來啦——真有紳士派頭啊——真有——帶這孩子去睡覺!」
獄卒拉起奧利弗空著的一隻手,小聲告訴他不要害怕,自己則在一旁默默看著。
「帶他去睡覺!」費金喊道,「你們聽見沒,你們幾個?他一直是——是——所有事的根子。花錢把他培養成這樣是值得的——割斷博爾特的喉管,比爾,別理睬這小娘兒們——博爾特的喉管,你儘管往深里割。乾脆把他的腦袋割下來!」
「費金。」獄卒說。
「我就是!」老猶太叫道,立刻露出受審時那副側耳傾聽的模樣,「我是個老頭子,老爺,一個年紀很大很大的老頭子!」
「聽著,」獄卒說,一手按在他胸前,不讓他站起來,「有人想見你,我看他們是要問你幾個問題。費金,費金!你還是人嗎?」
「就快不是了。」老猶太仰起頭來答道,臉上只剩狂怒和恐懼,沒有別的人類表情,「把他們統統打死!他們有什麼權利來宰我?」
說話間,他看見了奧利弗和布朗洛先生,連忙將身子縮到石凳最遠的角落,問他們來這裡幹什麼。
「別動。」獄卒仍然按住他不放,「好了,先生,您要對他說什麼就快說吧。請快點,他的情形越來越糟了。」
「你那裡有一些文件,」布朗洛先生走上前說,「是一個叫蒙克斯的人交給你保管的。」
「完全是胡說八道。」費金答道,「我沒有什麼文件,一份也沒有。」
「看在上帝分上,」布朗洛先生嚴肅地說,「別死到臨頭了還說這樣的話。告訴我文件在哪裡。你知道,賽克斯已經死了,蒙克斯也已經招了,你別指望再撈到什麼好處了。那些文件在哪裡?」
「奧利弗,」老猶太招手叫道,「過來,過來!我跟你說句悄悄話。」
「我不怕。」奧利弗低聲說,放開了拉著布朗洛先生的手。
「那些文件,」費金把奧利弗拉到身邊說,「放在一個帆布袋裡。順著頂樓前屋的煙囪往上摸,很快就可以摸到一個洞,袋子就在那裡。我要跟你談談,我的乖乖,我要跟你談談。」
「好的,好的,」奧利弗答道,「讓我為你做一次禱告吧。求你了!讓我為你做一次禱告吧。只做一次,你也跪下跟我一起做吧,然後我們可以一直談到天亮。」
「我們到外面去,到外面去。」費金應道,將奧利弗從面前往門口推,眼睛茫然地望著奧利弗的頭頂上方,「就說我已經睡著了——他們會相信你的。你只要這樣就可以把我帶出去。走吧,走吧!」
「噢!請上帝寬恕這個可憐的人吧!」奧利弗喊道,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費金說,「這樣我們就出得去。先出這道門。要是經過絞架的時候我哆嗦起來,你別管我,趕緊走就是。快,快,快!」
「您還有別的話問他嗎,先生?」獄卒問道。
「沒別的問題了。」布朗洛先生答道,「我本以為能讓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處境——」
「這是不可能的,先生,」獄卒搖著頭應道,「你們還是別管他了。」
牢門開了,兩名看守回來了。
「趕緊,趕緊。」費金叫道,「輕點,但也別這樣磨蹭。快,快!」
兩個看守抓住他,幫助奧利弗掙脫他的魔爪,然後把他往回拉。他拼命掙扎了一會兒,接著就一聲又一聲地哀號起來,那聲音甚至穿透了厚實的牆壁,直到他們進入院子,也仍在他們耳邊迴響。
他們沒有馬上離開監獄。那可怕的一幕差點把奧利弗嚇得昏死過去,有一個多小時都渾身無力,走不動路。
他們再次出現在街頭的時候,天都快亮了。監獄門前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窗戶里擠滿了人,有的在抽菸,有的在玩牌打發時間。人們推推擠擠,吵吵鬧鬧,說說笑笑。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充滿活力,除了人群中心那堆烏壓壓的器物——黑色的絞台、橫木、絞索,以及所有可怕的死刑器械。
[1] 法官宣布死刑時要戴上黑帽,這是英國司法界的古俗,表示法官裁判權的神聖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