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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本章解開了不止一個謎團,還敘述了一門隻字未提婚姻財產協議和零花錢[1]的親事

2024-10-02 06:13:46 作者: (英)狄更斯

  前一章講述的事件發生後剛過兩天,下午三點,奧利弗坐著一輛旅行馬車,向他出生的那個鎮子疾馳而去。與他同車的有梅利太太、羅絲、貝德溫太太和好心的大夫。布朗洛先生同一位尚未向奧利弗等人提及姓名的傢伙乘驛車跟在後面。

  他們一路很少交談,因為奧利弗又激動又不安,實在難以集中心思,也就說不出什麼話來。他的旅伴的忐忑心情絲毫不亞於他,至少也是一樣。布朗洛先生已經將蒙克斯被迫交代的情況小心翼翼地告知了奧利弗和兩位女士。他們知道,這次旅行是為了完成那樁開局頗為順利的工作,可整件事仍然籠罩在迷霧之中,他們依舊憂心忡忡。

  在洛斯本先生的協助下,好心的布朗洛先生謹慎地切斷了所有的消息通道,沒讓奧利弗和兩位女士獲悉最近發生的那些可怕事件。「當然,」他說,「他們肯定不久就會知道,但那時知道或許比現在知道更好,反正不會更糟。」於是他們一路無語,人人都在思考那件把他們聚到一起的事,誰也不願將縈繞在心頭的話說出來。

  馬車沿著一條奧利弗從未見過的路向他的出生地進發。在眾人情緒的感染之下,奧利弗一直都保持沉默。可是,當馬車拐入那條他曾經走過的路時,舊日時光便如洪流般奔來眼底,令他不禁百感交集——那時候,他還是一個身無分文、無家可歸、四處遊蕩的孩子,沒有親友幫助,也沒有容身之所。

  「瞧那兒,那兒!」奧利弗大叫道,急切地抓住羅絲的手,指著車窗外,「我曾經爬過那道梯磴,藏在那排樹籬後面,生怕有人追上來抓我回去!那邊的田間小路通往我很小的時候住過的老房子!噢,迪克,迪克,我親愛的老朋友,真希望我現在就能看見你啊!」

  「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他。」羅絲應道,溫柔地把他交握的雙手握在自己手中,「你要告訴他,你現在變得多麼幸福,多麼富有;你還要告訴他,你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回來讓他也得到幸福。」

  「對,對,」奧利弗說,「我們——我們要帶他離開這個地方,給他穿新衣服,教他讀書,還要把他送到鄉下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他把身體養得又結實又健康——好不好?」

  

  羅絲點了點頭。見奧利弗面帶微笑,眼含幸福的淚水,她竟然說不出話來。

  「你一定會對他很好、很親切的,因為你對誰都那麼好。」奧利弗說,「我知道,你聽了他講的事,一定會流淚的。不過沒關係,沒關係,一切都會過去的。一想到他的命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你又會露出笑容的——這一點我知道,你當初就是這樣對我的。我逃跑的時候,他對我說『願上帝保佑你』,」奧利弗大叫道,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深情,「現在我要對他說『願上帝保佑你』,讓他看看,就為了這句祝福,我是多麼愛他!」

  馬車離鎮子越來越近,最終穿行在那條狹窄的街道上。這時候,要想讓那孩子繼續保持理智已經十分困難。看吧,殯葬承辦人索爾伯里的店面還是老樣子,只是不如他記憶中那麼大、那麼氣派了。熟悉的店鋪和房屋也都在,他當年幾乎跟每一家都多多少少打過交道。老酒館門口停著甘菲爾德的驢車,就是他以前用的那輛。救濟院也在那裡,他在那個監牢一樣的地方度過了淒涼的童年,那些陰慘慘的窗戶依然愁眉苦臉地俯視著街面。站在大門口的還是那個瘦骨伶仃的門房,奧利弗一見他就不由自主地直往後縮,然後笑自己太傻,接著又哭起來,繼而破涕為笑。門窗里探出的許多面孔他都十分熟悉。這裡的一切幾乎都沒有變樣,仿佛他昨天才離開這個地方,而他最近的生活不過是一場幸福的幻夢罷了。

  然而,這確實是不折不扣、真真切切、令人欣喜的現實。他們驅車直抵鎮上的頭號旅店(奧利弗過去常常心懷敬畏地仰望它,認為它是一座恢宏的宮殿,但不知為何,它如今已不如過去那般堂皇、壯觀了),格里姆維格先生已經在那裡等候他們。待一行人下了馬車,他吻了吻羅絲小姐,又吻了吻梅利太太,仿佛自己就是大家的老爺爺。他笑容滿面,和藹可親,再也沒說要把自個兒的腦袋吃下去的話——一次也沒有,就連跟一個年紀很大的驛差爭論哪條路去倫敦最近的時候也沒有。他一口咬定,對這個問題自己再清楚不過,雖說那條路他只走過一次,而且那次自己一路都在酣睡。晚飯已經備妥,臥室也已經收拾停當,一切都像施了魔法般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了。

  儘管如此,在最初半小時的忙碌之後,他們又恢復了來時路上那種沉默和拘謹。布朗洛先生沒跟他們共進晚餐,而是待在另一個房間裡。另外兩位紳士滿臉焦慮,匆匆地走進走出,即便偶爾逗留片刻,也只是在一旁交談。有一次,梅利太太被叫了去,差不多一小時才回來,眼睛都哭腫了。羅絲和奧利弗對新秘密一無所知,這一切讓他們高度緊張,很不自在。他們默默地坐著發呆,有時也壓低嗓門交談兩句,就像害怕聽到自己的聲音一樣。

  終於挨到了九點,他們開始覺得當晚不會再聽到什麼事了。這時候,洛斯本先生和格里姆維格先生走進房間,後面跟著布朗洛先生和一個男人。一見此人,奧利弗驚得差點失聲尖叫。奧利弗曾在集鎮上撞見此人,後來又看見此人與費金在他的小房間窗前張望。而現在,他們卻告訴他,此人是他哥哥。即使到了這時候,蒙克斯也難掩心中的仇恨,惡狠狠地瞪了那呆若木雞的孩子一眼,在門邊坐下。布朗洛先生拿著一摞文件走到桌前,羅絲和奧利弗就坐在附近。

  「這是件苦差事。」他說,「儘管這份聲明已經在倫敦當著許多紳士的面簽了字,我還是必須重申一下它的要點。我本來不想讓你丟人現眼,但我們必須聽你親口說一遍才能讓你走,理由你也知道。」

  「你只管說吧,」那人別開臉應道,「快點。我想,你們要我做的,我已做得差不多了。別把我扣在這裡。」

  「這個孩子,」布朗洛先生說,將奧利弗拉到自己面前,一手搭在他頭上,「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是你的父親、我的好友埃德溫·黎福德和年輕的阿格尼絲·弗萊明的私生子,那個可憐的女人一生下他就離世了。」

  「沒錯,」蒙克斯說,怒視著那個渾身顫抖的孩子,或許還聽見了那孩子怦怦的心跳聲,「那是他倆生的雜種。」

  「你用這種字眼指責的孩子,」布朗洛先生嚴厲地說,「他的父母早已前往另一個世界,俗世的非難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除了使用這種字眼的你,任何活著的人都不會因此蒙羞。算了,不說這個了。這孩子出生在這個鎮上,對不對?」

  「在本鎮的救濟院裡,」他回答的語氣相當陰沉,「上面都寫著呢。」說著,他不耐煩地指了指那摞文件。

  「我非要你在這兒再說一遍。」布朗洛先生說,掃視了周圍的聽眾一圈。

  「那就聽著吧,你們!」蒙克斯應道,「他的父親在羅馬病倒之後,早已跟他分居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親,帶著我從巴黎趕去同他相會——去處理他的財產。因為據我所知,我母親對他已經沒有多少感情可言,他對我母親也是如此。他已經不省人事,根本沒認出我們,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就死了。放在桌子抽屜里的文件中,有兩份的簽署時間是他發病當晚,封套上寫著你的名字,」蒙克斯對布朗洛先生說,「裡面還有張字條,是寫給你的幾行字。封套上特別註明,要等他死後再把文件給你。兩份文件中,一份是給那個叫阿格尼絲的姑娘的信,另一份是遺囑。」

  「信上寫什麼了?」布朗洛先生問。

  「你說那封信?就一張紙,縱橫交錯寫了很多行[2],既有懺悔的告白,又有祈求上帝保佑那姑娘的禱告。他曾編了套假話騙那姑娘,說他有難言之隱,眼下無法同她結婚——他總有一天會向她解釋這是怎麼回事。那姑娘就這樣繼續耐心等待,對他深信不疑,直到信任過頭,失去了誰也無法還給她的東西。當時,她只有幾個月就要分娩了。他在信中告訴她,要是他能活下來,他會如何保全姑娘的名節;但萬一他死去的話,他懇求姑娘不要一想起他就怨恨不已,不要覺得他們的罪孽會給她或他們的孩子帶來不幸,因為所有的罪責都應由他一人承擔。他還讓姑娘別忘了那天送給她的小金盒和戒指,戒指上刻著她的教名,旁邊留有空當,準備刻上他希望有朝一日獻給她的姓氏——他懇求她保管好小金盒,像從前那樣掛在胸前——然後他就像精神錯亂了一樣,將同樣的話反反覆覆地寫了許多遍。我相信他的確瘋了。」

  「遺囑呢?」布朗洛先生說。這時奧利弗已經淚如雨下。

  蒙克斯默不作聲。

  「遺囑的口氣同信是一樣的。」布朗洛代他說道,「他談到他妻子給他帶來的不幸,談到你性格叛逆,惡習難改,心腸狠毒,小小年紀就滿腦子邪念。你作為他的獨子,從小接受的訓練卻是如何仇恨父親。在遺囑中,他留給你和你母親每人八百英鎊年金。他的大部分財產分成相等的兩份——一份留給阿格尼絲·弗萊明,另一份留給他們的孩子,只要這孩子能夠順利出生並長大成人。如果生的是女孩,她將無條件地繼承這筆錢;如果生的是男孩,那就得滿足一個條件:在未成年期內,他不能公然干出任何不光彩的、卑鄙的、怯懦的或是違法的勾當,玷辱他的姓氏。他說,他之所以立下這樣的遺囑,是為了表明對孩子母親的信任,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的信念,那就是:他相信孩子一定會繼承孩子母親的溫柔心腸和高尚品格——隨著死亡的迫近,這份信念反而越發強烈了。但是,萬一他期望落空,這筆錢就會歸你。也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兩個兒子都不成器的情況下,他才會承認你擁有財產的優先繼承權,雖然你無法贏得他的心,從小冷視他,嫌惡他,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母親,」蒙克斯提高嗓門道,「做了任憑哪個女人都會做的事——她把遺囑燒了。信也始終沒有送到收信人手裡。但是,我母親把信和其他證據保存了起來,以防他們賴掉這樁醜事。她懷著刻骨的仇恨,儘量添油加醋地將這事告訴了姑娘的父親——我為此至今都愛著她。這位羞辱難當的父親立即帶上孩子們逃往威爾斯的一個偏僻角落,改名換姓,以免朋友們打聽到他的隱居地。到那兒後不久,他就被發現死在床上。原來,幾個禮拜前,那姑娘就偷偷離家出走了,她父親徒步尋遍了附近的鎮子和村落,一無所獲。他深信女兒已經為掩蓋自己和父親的恥辱而自殺,於是就在回家的當晚心碎而死。」

  聽到這裡,大家都沉默了片刻,然後布朗洛先生又接起了話頭。

  「幾年之後,」他說道,「這個人——愛德華·黎福德——他的母親找到了我。他十八歲就離開了母親。他偷了母親的珠寶和現金,嗜賭成性,揮金如土,作假欺詐,後來逃到倫敦,在那裡跟最下層的流氓無賴鬼混了兩年。他母親患有一種不治之症,身體越來越壞,萬分痛苦。他母親希望在死之前把兒子找回來,於是派人四處打聽,仔細尋訪,好長時間都一無所獲,但最終找到了。於是,他跟母親一起回了法國。」

  「她死在那裡,」蒙克斯說,「拖了很久才死。臨終時,她把這些秘密告訴了我,還把她對所有當事人無法消除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傳給了我。她其實不必如此,因為我早已繼承了她的仇恨。她不相信那姑娘尋了短見,那孩子也胎死腹中。她認定有個男孩生下來了,而且還活著。我向她發誓,只要碰上那傢伙,我一定要窮追到底,讓他不得安寧;我一定要毫不手軟地狠狠收拾他;我要把滿腔仇恨都發泄到他身上;可能的話,我還要把他拖到絞架下,在那份吹噓他們母子、侮辱我們娘倆的遺囑上啐一口唾沫。不出我母親所料,他終於被我撞上了。我出手很順,要不是那個多嘴多舌的賤人,我早就得手了!」

  這惡棍緊抱雙臂,一腔怨恨無處發泄,只能咕咕噥噥地咒罵自己。布朗洛先生轉過身,對旁邊深感震驚的聽眾解釋說,這個人給了老猶太——他的老同夥和心腹——一大筆錢,作為把奧利弗牢牢控制住的報酬,但如果奧利弗被救走,老猶太就必須退還一部分酬金。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爭執,於是便有了那次鄉村別墅之行,目的是確認那孩子是不是奧利弗。

  「那個小金盒和戒指呢?」布朗洛先生轉向蒙克斯問道。

  「我是從跟你提過的那對男女手上買下這兩樣東西的。他們是從一個護士那裡偷來的,而那個護士又是從死人身上偷來的。」蒙克斯低垂著視線答道,「你知道東西最後去哪兒了。」

  布朗洛先生沖格里姆維格先生微微點頭,後者異常敏捷地走出房間,轉眼又回來了,前面推著邦布爾太太,後面拖著她不願進門的丈夫。

  「我是不是眼花了呀!」邦布爾喊道,裝出興高采烈的模樣,但明顯很假,「那不是小奧利弗嗎?噢,奧——利——弗,你不知道,我曾為你傷透了心呀——」

  「閉嘴,蠢貨。」邦布爾太太嘟噥道。

  「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邦布爾太太?」救濟院院長反駁道,「我受教區委託把他撫養大,現在看到他就坐在最和藹可親的女士們、先生們中間,我能不高興嗎?我一直很愛這孩子,就好像他是我的——我的——我的親爺爺。」邦布爾先生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個恰當的比方,「奧利弗少爺,我親愛的小少爺,你還記得那位穿白背心的老紳士嗎?啊!上禮拜他升天了,福氣不淺啊。棺材是櫟木的,還有鍍金的把手呢,奧利弗。」

  「行了,先生,」格里姆維格先生不無尖刻地說,「克制一下你的感情吧。」

  「我會努力克制的,先生。」邦布爾先生應道,「您好嗎,先生?但願您身體健康。」

  他是在向布朗洛先生問好,後者已經走到離這對可敬夫婦很近的地方。布朗洛先生指著蒙克斯問道:「你們認識這個人嗎?」

  「不認識。」邦布爾太太斬釘截鐵地答道。

  「或許你也不認識?」布朗洛先生又問她的丈夫。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他。」邦布爾先生說。

  「或許也沒賣過什麼東西給他?」

  「沒有。」邦布爾太太答道。

  「或許你們也從未有過一隻小金盒和一枚戒指?」布朗洛先生說。

  「當然沒有,」女舍監答道,「為什麼要帶我們來這裡回答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布朗洛先生再次向格里姆維格先生點點頭,後者再次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間,動作異常敏捷。但這回他帶進來的不是一對胖夫婦,而是兩個患過中風的老婦人,她們哆哆嗦嗦、踉踉蹌蹌地走進房間。

  「老薩莉死的那晚,你把門關上了。」走在前面的老婆子舉起一隻皺縮的手,「可你關不住聲音,也堵不住門縫。」

  「對,對,」另一個老婆子說,往四周打量了一下,顫動著沒有牙齒的嘴巴,「說得對。」

  「我們聽見她努力要把自己幹過的事告訴你,還看到你從她手裡接過一張紙。第二天,我們還看到你進了當鋪。」第一個老婆子說。

  「沒錯,」另一個老婆子補充道,「那是『一個小金盒和一枚金戒指』,我們打聽清楚了,還看見東西交到了你手裡。我們當時就在邊上。噢!就在邊上。」

  「我們知道的還不止這些哩。」第一個老婆子接著說,「很久以前,我們常聽老薩莉講,那位年輕的母親告訴過老薩莉,她覺得自己肯定不行了,便要去孩子父親的墳前死在那裡,誰料竟然半路病倒了。」

  「你們想見見當鋪老闆本人嗎?」格里姆維格先生問,做出要往門外走的樣子。

  「不必了,」女舍監答道,「既然他——」她指著蒙克斯,「是個膽小鬼,把什麼都招了——我看他全說了——既然你們已經調查了所有的老婆子,找到了兩個合適的證人,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我確實把那兩件東西賣了,它們已經落到了你們永遠找不回來的地方。那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布朗洛先生答道,「只是,我們可以留心一件事,那就是:你們兩位都不能再擔任需要承擔責任的職務了。你們可以走了。」

  「我希望,」格里姆維格先生帶著兩個老婆子出去以後,邦布爾先生環顧四周,可憐巴巴地說,「我希望,這件不幸的小事不會害我被革去教區的職務吧?」

  「革職是肯定的,」布朗洛先生答道,「你還是做好心理準備吧。要知道,這樣的結果對你們來說算是很幸運的了。」

  「這都是邦布爾太太的主意。她非要那麼干。」邦布爾辯解道,但說話前先打量了周圍一圈,確定他的夫人已經離開了房間。

  「這藉口不頂用。」布朗洛先生應道,「銷毀這些小飾品的時候你是在場的,而且從法律的角度看,你們兩人當中,你的罪更重,因為法律認為你妻子是在你的支配下行動的。」

  「如果法律如此認為,」邦布爾先生說,雙手使勁揉搓著帽子,「那法律就是頭蠢驢——是個白痴。如果法律從這樣的角度看問題,那法律就是個老光棍兒。但願法律也落得最可怕的下場,就是通過切身體驗來看看,丈夫能不能支配妻子——這非得切身體驗不可。」

  將「切身體驗」四個字強調一遍後,邦布爾先生把帽子死死扣在頭上,兩手插進口袋,跟著他的賢內助下樓了。

  「小姐,」布朗洛先生轉向羅絲說,「把手給我。不要發抖。你不用害怕,聽我把剩下幾句非說不可的話說完。」

  「如果你要說的話跟我有關,」羅絲說,「我知道這不大可能,但如果確實與我有關,請換個時間再告訴我吧。我現在既沒有氣力,也沒有精神。」

  「不,」老紳士挽起她的胳膊應道,「我敢肯定,你是非常堅強的,扛得住這點事。你認識這位小姐嗎,先生?」

  「認識。」蒙克斯答道。

  「我從未見過你。」羅絲有氣無力地說。

  「我可是見過你好多次。」蒙克斯應道。

  「苦命的阿格尼絲,她父親有兩個女兒,」布朗洛先生說,「另一個女兒——當時她還很小——她命運如何呢?」

  「她父親客死異鄉,」蒙克斯講道,「還改換了姓名,又沒留下什麼信件、本子或是字條,可以給親戚朋友提供一丁點追蹤的線索,於是,那個小女孩被一戶窮苦的農民領走,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了。」

  「說下去,」布朗洛先生一邊說,一邊示意梅利太太過來,「說下去!」

  「那戶人家後來搬到別處去了,你想找也找不到。」蒙克斯說,「不過,友情無能為力的事情,仇恨往往能強行辦到。我母親費盡心思搜尋了一年,終於找到了那個女孩。」

  「你母親把她帶走了,對嗎?」

  「沒有。那戶人家很窮,並開始對當初高尚的人道行為感到厭倦——至少那個男的是這樣。所以我母親就讓她繼續留在那裡,給了他們一筆維持不了多久的錢,答應以後再寄——其實她才不打算寄呢。但是,她對那家人的不滿和窮苦不太放心,覺得那還不足以導致小女孩的不幸,便把她姐姐的醜事隨意歪曲了一番告訴他們,要他們務必留心那孩子,因為她的血統不好,還說她是個私生女,遲早會走上邪路。種種跡象都印證了這番話,於是那家人信以為真。小女孩繼續在那裡苦熬,那悲慘的光景,就連我們都覺得滿意。後來,一位當時住在徹斯特的寡婦偶然見到這女孩,覺得她怪可憐的,便把她領回家去了。我覺得有一種該死的魔法在跟我們作對,因為不論我們怎樣努力,她都一直留在那裡,還過得很幸福。兩三年前,她不見了。直到幾個月前,我才又看見她。」

  「現在你看見她了嗎?」

  「看見了,她就靠在你胳膊上。」

  「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侄女,」梅利太太喊道,把那個快暈厥的姑娘抱在懷中,「是我最親愛的孩子!哪怕拿全世界的珍寶來換,我也不會讓你走的。我貼心的伴侶,我親愛的姑娘!」

  「您是我唯一的親人,」羅絲也喊起來,緊緊依偎著梅利太太,「您是對我最慈祥、最好心的親人。我的心都要碎了,這一切我實在承受不了。」

  「更大的磨難你都挺過來了。一直以來,你都是最善良、最溫和的姑娘,將幸福帶給了你認識的每個人。」梅利太太溫柔地摟著她說,「好了,好了,我的寶貝,別忘記是誰在等著和你緊緊擁抱,可憐的孩子!瞧啊,瞧啊,我的寶貝!」

  「你不是小姨,」奧利弗摟住她的脖子叫道,「我永遠也不會叫你小姨。你是我姐姐,我親愛的親姐姐。我一開始就打心眼裡深愛著你!羅絲,親愛的羅絲姐姐!」

  兩個孤兒長時間地緊緊擁抱在一起,撲撲簌簌地流著淚,結結巴巴地談著話。但願這能被視為莊嚴的一幕!就在那一刻,他們知道了自己的家人是誰,同時也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他們。歡樂和哀傷交融在一起,但裡面絕沒有辛酸的淚水,因為湧上心頭的哀傷已被沖淡,裹進甜蜜溫柔的回憶中,升華為莊嚴的歡樂,再沒有絲毫痛苦可言。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屋裡就他們兩人。輕輕的叩門聲響起,表明外面來人了。奧利弗開門後悄悄溜走,讓哈里·梅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我全知道了,」哈裡邊說邊在心愛的姑娘身旁坐下,「親愛的羅絲,我什麼都知道了。」

  「我不是偶然來這兒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接著說,「這一切我也不是今晚才聽到——昨天我就知道了,不過也是昨天。你猜到了嗎,我是來提醒你一件你許諾過的事情的?」

  「等等,」羅絲說,「你真的什麼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你答應過,我可以在一年之內的任何時候重提我們上次談論的話題。」

  「沒錯。」

  「我不是來強迫你改變決定的,」年輕人繼續道,「而是想聽你再講一遍——要是你願意的話。無論我獲得怎樣的地位或財產,都要統統獻到你的腳下。如果你仍然堅持原來的決定,我保證,決不會用言語或行動加以改變。」

  「當初那些影響做決定的原因,現在仍然在影響我。」羅絲堅定地說,「如果說,我對把我從貧窮和苦難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的好心人負有不容推卸的責任,那這種責任感還有什麼時候比今晚更強烈?這是一場鬥爭,」羅絲說,「但我為此感到驕傲;這是一種痛苦,但我甘心去承受。」

  「今晚揭露的真相——」哈里開口道。

  「今晚揭露的真相,」羅絲柔聲應道,「今晚揭露的真相,並沒有改變我在這一問題上對你的態度。」

  「你這是硬起心腸跟我作對,羅絲。」她的心上人急切地說。

  「噢,哈里,哈里,」小姐淚如雨下道,「我是多麼希望自己能硬起心腸,免受這番痛苦啊。」

  「那你為什麼要自討苦吃呢?」哈里握住她的手說道,「想一想,親愛的羅絲,想一想你今晚聽到的事情吧。」

  「我聽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羅絲嚷道,「無非是我父親受不了那奇恥大辱,於是避開了所有人——好了,我們說得夠多了,哈里,我們說得夠多了。」

  「還沒有,還沒有。」年輕人見她起身要走,便攔住她說,「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抱負和感情,我對生活的所有想法——除了我對你的愛情——全都變了。現在,我要獻給你的不是喧囂人世中的顯赫地位,不是要你同充滿怨毒和毀謗的世界同流合污。在這個世界,正直的人往往不是因為幹了真正丟臉的事而臉紅。我要獻給你的是一個家——一個家和一顆心。是的,最親愛的羅絲,這些就是我要獻給你的一切,再無其他。」

  「你是什麼意思?」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只是要說,上次離你而去的時候,我就決心剷除我們之間所有想像出的障礙。如果你不能融入我的世界,那我就去融入你的世界。你絕不會因為自己的出身而遭到輕蔑,因為我將拋棄門第觀念。這一點我已經做到了。那些因此遠離我的人,也正是遠離你的人,這證明你的看法是多么正確。那些權貴、庇護人,那些位高權重的親戚,當初對我笑臉相迎,如今卻是冷眼以對。但是,在英格蘭最富饒的郡里,田野在微笑,樹林在招手。在一座鄉村教堂的邊上——那是我的教堂,羅絲,我自己的教堂!——在那兒有一座簡樸的小屋。你會讓那座小屋成為我的驕傲,比我拋棄的全部希望都更令我驕傲,驕傲一千倍!這便是我現在的身份和地位,我要把這一切都獻給你!」

  「等相愛的人來共進晚餐可真是一件苦差事啊。」格里姆維格先生一覺醒來,扯掉蓋在頭上的手帕道。

  說實在的,這頓晚餐已經等得太久了,久得有違常理。梅利太太、哈里和羅絲(他們是一起走進餐廳的),誰也說不出一句開脫的理由。

  「我今晚真的在考慮把自個兒的腦袋吃下去。」格里姆維格先生說,「因為我開始覺得,我吃不上別的東西了。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要冒昧地向未來的新娘表示祝賀了。」

  格里姆維格先生立刻將他的通告付諸行動,在姑娘羞得通紅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在這一榜樣的感染下,大夫和布朗洛先生也紛紛效仿。有人聲稱,剛才看見哈里·梅利已在隔壁暗房中首開先例,但最具權威的人士認為這純屬誹謗,因為哈里還很年輕,而且是位牧師。

  「奧利弗,我的孩子,」梅利太太說,「剛才你去哪兒了?你怎麼這樣傷心?淚珠正從你臉上偷偷往下流哩。出什麼事啦?」

  這是一個充滿失望的世界。我們最珍視的希望,最能給我們的天性帶來榮耀的希望,往往最容易破滅。

  可憐的迪剋死了!

  [1] 英國當時男女雙方結婚前,會締結一份關於丈夫要保留一筆錢財給妻子的契約。這筆錢財不僅能給妻子提供保護,免受丈夫的侵害,也可以在丈夫去世或破產後維持她的生計。零花錢是這筆錢財的一部分,妻子可用其購買生活用品,或用於其他個人消費。

  [2] 英國當時紙張和郵費昂貴,人們往往會先在水平方向寫完一張紙,然後旋轉九十度,在垂直方向接著寫,有時甚至會繼續從第三種角度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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