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追捕與逃亡
2024-10-02 06:13:42
作者: (英)狄更斯
在毗鄰羅瑟海斯教堂的泰晤士河段,煤船揚起的黑灰和密密匝匝的低矮房屋冒出的濃煙,將兩岸的建築與河上的船隻薰染得無比骯髒。這裡有一個大部分倫敦居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它可是倫敦眾多隱秘場所中最污穢、最古怪,也最不尋常的一處。
要去那裡,你必須穿過由擁擠、狹窄、泥濘的街巷組成的迷宮,其中聚集著最粗魯、最貧窮的濱河居民,他們從事的買賣你可想而知。最廉價、最劣質的食品堆在店鋪里。最粗糙、最普通的衣物懸掛在商鋪門前,飄揚在住宅的陽台欄杆上或窗戶里。你在下九流的失業勞工、裝壓艙物的苦力、卸煤工、不知羞恥的女人、著破衣爛衫的兒童,以及河邊的垃圾和廢物之間擠來擠去,艱難行進。左右岔開的窄巷裡,不堪入目的景象紛紛湧入眼中,令人作嘔的氣味爭相鑽進鼻孔。笨重的大車將堆積如山的貨物從聳立在各個角落的倉庫運走,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震耳欲聾。最後,你來到比先前經過的地方更偏僻、更冷清的街巷,行走於突出在人行道上方的搖搖欲墜的房屋立面下。兩旁的危牆在你經過時仿佛都在搖晃。煙囪坍塌了一半,還有一半也將倒不倒。窗外的護柵鏽跡斑斑,在歲月和污垢的腐蝕下,幾乎都快斷了。所有能想像到的荒廢淒涼景象,這裡一應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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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帶,從薩瑟克區的多克黑德街再往前走,有一個雅各布島。該島四周環繞著一條渾濁的水溝,漲潮時深達六到八英尺,寬達十五到二十英尺,從前叫磨坊池,但在本故事發生的年代被稱作傻子溝。它是泰晤士河的一條支流或水灣,只要打開里德磨坊的閘門,隨時都可以將溝里注滿水,那個老名字也由此而來。開閘放水的時候,站在磨坊巷橫跨水溝的木橋上,你便看得見兩岸居民紛紛打開後門和窗戶,把吊桶、提桶和各種各樣的家用器皿放下去打水。等你將目光從這幅圖景轉向那些房子本身時,一定會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五六座房子合用屋後一條晃晃蕩盪的木板走廊,透過木板的窟窿可以看見下面的淤泥;從打破後補綴過的窗子裡伸出一根根晾衣竿,但上面從沒晾過衣服;房間又小又髒,密不透風,即使用這裡來藏垢納污,也嫌空氣太髒;木棚懸在淤泥上方,隨時都可能掉下去——其實已經有棚屋垮了;牆壁污穢不堪,房基朽腐下沉;不堪入目的貧困,令人作嘔的污垢、腐物和垃圾——這一切裝點著傻子溝兩岸。
雅各布島上的眾多倉庫都沒有屋頂,裡面也空空蕩蕩;牆壁東倒西歪,窗戶面目全非,門板倒向街面;煙囪被熏得烏黑,卻沒有冒煙。三四十年前,在因為捲入大法官法庭訴訟案[1]而衰落之前,這裡也曾繁華一時。可如今,它實際上已經淪為荒島。房屋沒有主人,那些膽大的人就破門而入,將其據為己有。他們在那裡生活,也在那裡死去。他們之所以選擇這個秘密的居所,想必具有強烈的動機。要不然就當真是走投無路了,才會來雅各布島避難。
這片房屋中,有一座獨立的大房子,別的部分都已破爛,門窗卻相當牢固,屋後像上面描述的那樣俯瞰著水溝。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裡聚著三個男人,他們已經面色陰鬱地默默坐了好一會兒,不時還用充滿困惑和期待的眼神打量彼此。三人當中,一個是托比·克拉基特,另一個是奇特林先生,第三個是五十歲上下的盜賊,鼻子在從前的一次毆鬥中幾乎被揍扁,臉上那道可怕的傷疤說不定也是同樣的由來。此人是從流放地逃回來的,名叫卡格斯。
「我覺得,」托比轉頭對奇特林先生說,「既然那兩個老巢待不下去了,你就該另找個地方,不該到這裡來呀,我的好夥計!」
「你幹嗎不去找呢,蠢豬?」卡格斯說。
「哎呀,我不知道你們會這樣反應,我還以為你們會很高興見到我呢。」奇特林先生鬱鬱不樂地答道。
「聽著,年輕的紳士,」托比說,「誰要像我這樣獨來獨往,並靠這一招搞到一個安樂窩,周圍又沒人打聽,卻有幸承蒙處境與你相同的一位年輕紳士的光臨,那他肯定會大吃一驚的——儘管在適當的場合,這位年輕紳士算得上可敬又可愛的牌友?」
「何況這位獨來獨往的年輕人家中還暫住著一個朋友,他從國外提前回來了,而且特別謙恭,不願一回來就向法官報到。」卡格斯先生補充道。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然後,托比·克拉基特似乎覺得,再保持平常那種無所顧忌的傲慢態度已經沒用了,於是轉頭對奇特林說:「那麼,費金是什麼時候被抓走的?」
「剛好是吃午飯的時候——今天下午兩點鐘。查理和我從洗衣間的煙囪里僥倖逃脫,博爾特頭朝下鑽進一個接雨水的空桶,可他腿太長,從桶上方支了出來,於是也被抓走了。」
「貝特呢?」
「可憐的貝特!她去辨認南希的屍首,」奇特林答道,臉色越來越陰沉,「然後就瘋了,不停地尖叫,說胡話,用腦袋撞壁板。於是他們給她套上拘束服[2],送去醫院了——她現在就在那裡。」
「小貝茨呢?」卡格斯問。
「他就在附近轉悠,天黑過後才會來這兒,但他很快就會到。」奇特林答道,「他現在無處可去了。跛子客店裡的人被一網打盡,酒吧間全是條子——我到過那裡,親眼看到的。」
「被徹底端掉了啊。」托比咬著嘴唇說,「這次要丟掉性命的,恐怕不止一個呀。」
「法庭正在審理這個案子。」卡格斯說,「如果驗屍結束,博爾特供出了對共犯不利的證據——從他已經說的話看,他當然會這麼幹——他們就可以證明費金是事前從犯[3],並定於禮拜五進行審判。那樣的話,從今天算起,再過六天他就要盪鞦韆了,天啊——!」
「你們真該聽聽老百姓鬧成了什麼樣!」奇特林說,「要不是警察死命擋住他們,他早被他們撕成碎片啦。他有一次倒在地上,但警察把他圍在中央,拼盡全力才擠出一條路。你真應該看看他那東張西望的樣子,渾身上下都是泥巴,臉上塗滿了血,緊緊地貼著警察,就像他們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似的。我這會兒仿佛還能看到當時的情景:人群層層擠壓過來,警察連身子都站不直,把他圍在中間拽著往前走。我能看到老百姓接二連三地跳起來,咬牙切齒地咆哮著朝他撲過去。我能看到他的頭髮和鬍子上沾滿血,能聽到女人邊叫邊擠到街角的人堆里,發誓要把他的心挖出來!」
這一場面的目擊者被嚇得魂飛魄散,連忙用雙手捂住耳朵,閉上雙眼,站起身,發了瘋似的踱來踱去。
就在他這麼走的時候,另外兩人默默坐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地板。忽然,樓梯上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只見賽克斯的狗闖了進來。他們連忙躥到窗口,衝下樓梯,跑到街上。狗是從一扇開著的窗子跳進來的,它沒有尾隨他們,它的主人也沒有露面。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回房後,托比說,「他不會來這兒吧。但——但——但願他不會。」
「他要是來這兒,就該和狗一起到。」卡格斯說,彎腰細細查看那個躺在地板上喘個不停的畜生,「嘿!給它弄點水喝吧,它跑得都快昏過去了。」
「它把水全喝了,一滴也不剩。」奇特林默默觀察了那狗一會兒,然後說,「它渾身上下都是泥,腿瘸了,眼也快瞎了。它肯定跑了很遠的路。」
「它是從哪兒來的呢?」托比高聲道,「它肯定去過別的巢穴,見那裡全是陌生人,就來這兒了。它以前來過好多回呢。可它一開始是從哪兒來的呢?為什麼它獨自來了,主人卻沒來?」
「他——」他們三個誰也不提那個兇手的名字,「他不會自殺了吧?你們說呢?」奇特林問。
托比搖搖頭。
「要是他自殺了,」卡格斯說,「狗就會把我們帶到他自殺的地方去。不,我想他是逃出國了,把狗撇了下來。他肯定用什麼辦法甩掉了這條狗,否則它也不會這麼安分。」
這種解釋聽上去可能性最大,獲得了三人的一致認可。那條狗爬到一把椅子底下,身子縮蜷起來,開始睡覺,誰也沒再理會它。
這時天色已黑,他們關好窗板,點上蠟燭放在桌上。這兩天發生的事太可怕,他們三個都深受震動,加上他們自身處境危險,前途未卜,也就越發惶恐。他們把椅子靠得更近了,一聽到什麼動靜就心驚膽戰。他們幾乎不說話,即使說話也近乎耳語。他們全都噤若寒蟬,呆若木雞,仿佛那被害女子的屍體就停放在隔壁房間一樣。
他們就這樣坐了一會兒,突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是小貝茨。」卡格斯說,憤怒地環顧四周,好抑制自己的恐懼。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不,不是他。他從不這樣敲門。
克拉基特走到窗口,然後渾身哆嗦著縮回了腦袋。用不著告訴同夥他看見了誰,他那蒼白的面色就足以說明問題。狗立刻警覺起來,嗚嗚地朝向門口跑去。
「我們得放他進來。」克拉基特拿起蠟燭道。
「就沒別的法子了嗎?」卡格斯用沙啞的聲音說。
「沒辦法。只能讓他進來。」
「別把我們留在黑暗裡。」卡格斯說,從壁爐架上取下一支蠟燭。在他用顫巍巍的手點亮蠟燭之前,敲門聲又響了兩次。
克拉基特下樓去開門,帶了一個漢子回來。那人下半截臉被一塊手帕蒙住,腦袋上纏著另一塊手帕,頭上還戴了頂帽子。他緩緩解開手帕,露出蒼白的面孔、深深的眼窩、凹陷的面頰和三天沒刮的鬍子,身體衰弱,呼吸急促而粗重——這分明就是賽克斯的鬼魂。
他一手搭在房中央一把椅子的背上,正要坐下去,卻打了個寒戰,好像回頭掃了一眼,接著把椅子往後拖到牆邊——儘量貼近牆,最後乾脆抵在牆上——這才坐下來。
沒有一個人說話。賽克斯默默地逐一打量在場的人。就算有誰偷偷抬起了眼睛,也在與他視線相交後望向別處了。當他用低沉的嗓音打破沉默時,三人全嚇了一跳,好像從未聽過這聲音一樣。
「狗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他問道。
「它自個兒來的。來了三個鐘頭了。」
「今天的晚報說費金被抓走了,這是真是假?」
「是真的。」
他們再次陷入沉默。
「你們這幫該死的東西!」賽克斯說,抹了一把額頭,「難道就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三人不安地動了動身子,但沒有人開口。
「你是這座房子的主人,」賽克斯轉向克拉基特說,「你是打算把我賣出去呢,還是讓我在這兒躲過風頭?」
「要是你覺得這兒安全的話,可以留下。」被問的人遲疑片刻後答道。
賽克斯慢慢抬起眼睛,朝背後的牆壁望去。他只是想轉動一下腦袋,而不是真的要看牆。他問道:「那東西——那具屍首——埋了沒?」
他們搖頭。
「為什麼不埋掉?」他問,又朝背後瞥了一眼,「那麼難看的東西,他們還把它留在地上幹什麼?——誰在敲門?」
克拉基特走出房間時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不必害怕,不久就領著查理·貝茨回來了。賽克斯坐在門對面,所以那少年一進門就看見了他。
「托比,」賽克斯朝貝茨少爺看去,那少年邊後退邊說,「你在樓下怎麼不把這事兒告訴我?」
那三人一直畏畏縮縮,一副怕死了賽克斯的樣子。見此情形,這可憐的漢子甚至想討好那少年了。於是他點點頭,做出要跟查理握手的樣子。
「讓我到別的屋裡去。」少年說,又退了幾步。
「查理!」賽克斯上前道,「難道——難道你不認識我了?」
「不要靠近我!」少年答道,繼續連連後退,驚駭地望著殺人犯的臉,「你這個魔鬼!」
漢子中途停下,兩人對視著,但賽克斯的目光漸漸垂到了地板上。
「你們三個做證,」少年大叫道,揮舞著緊握的拳頭,越說越激動,「你們三個做證——我不怕他——要是他們來這兒抓他,我會把他交出去的。肯定會的。我現在就跟你們講明白。他要是樂意,要是有膽,就可以把我殺了。不過,只要我在這兒,我就要把他交出去。哪怕他會被扔進鍋里活活煮死,我也要把他交出去。殺人啦!救命啊!你們仨要是還有點男子漢的膽量,就來幫我一把。殺人啦!救命啊!快打倒他呀!」
少年一邊這樣叫喊,一邊狂亂地比畫著,竟然單槍匹馬朝那大漢撲了過去。賽克斯猝不及防,在猛烈的衝擊下,被重重撞翻在地。
三個旁觀者似乎都驚呆了。他們誰也沒插手,只是看著少年和漢子在地上扭打成一團——查理不顧雨點般落在他身上的拳頭,只管越來越緊地揪住那殺人犯胸前的衣服,用盡全力不住地大聲呼救。
雙方畢竟力量懸殊,所以這場搏鬥並未持續多久。賽克斯將查理按倒在地,用膝蓋抵住他的喉嚨。這時,克拉基特驚慌失措地將賽克斯拉開,指了指窗外。樓下火光閃爍,傳來響亮而熱切的交談聲和急促的腳步聲,聽上去似乎有不計其數的人正在穿過離此最近的木橋。人群中好像有人正騎著馬,因為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面上傳來了嘚嘚的馬蹄聲。火光越來越亮,腳步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響。然後便是一陣咚咚的敲門聲,接著,眾人憤怒的聲音匯成一片嘶啞的低語,即便最大膽的人聽了也會膽戰心驚。
「救命啊!」少年的尖叫聲撕裂了夜空,「他在這兒!把門撞開!」
「我們以國王的名義來捉拿兇手!」外面有人大喊道。沙啞的低語再次響起,而且比先前更大聲了。
「把門撞開!」少年尖叫道,「我告訴你們,他們是決不會開門的,直接衝進有亮光的房間,把門撞開!」
他話音剛落,樓下的門和窗板上便立刻響起密集而沉重的撞擊聲,人群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聲,賽克斯這才認識到外面的人多到什麼程度。
「打開一個房間,我要把這個瞎嚷嚷的小鬼關起來。」賽克斯兇狠地喝道,拖著那少年跑來跑去,輕易得就像拽著一隻空麻袋,「把那扇門打開。快!」他把少年扔了進去,插上門閂,轉動鑰匙鎖上門,「樓下的門牢不牢靠?」
「上了兩把鎖,還有條鏈子。」克拉基特答道。他和另外兩個人仍舊束手無策,不知所措。
「門板——結實不?」
「用鐵皮襯了里的。」
「窗板也一樣?」
「是啊,窗板也一樣。」
「見你們的鬼去吧!」這個孤注一擲的歹徒抬起窗戶,衝著人群威嚇道,「你們有本事就儘管使出來吧!反正我都逃得掉!」
在人耳所能聽到的一切可怕叫聲中,沒有一種比得上憤怒人群發出的咆哮。有人尖叫著慫恿擠在最前面的人放火燒房;有人咆哮著呼籲警察開槍打死他。人群中最怒不可遏的是那個騎在馬上的人,只見他翻身下鞍,像分開水流一樣撥開人群,擠到窗下,用蓋過眾人的聲音高喊道:「誰能拿架梯子來,我就賞他二十幾尼!」
離他最近的人把這聲呼喊傳開,接著就有幾百人紛紛應和。有人叫搬梯子來;有人喊拿大錘來;有人舉著火把東奔西跑,像是在尋找這些工具,然後又跑回來繼續嚷嚷;有人徒勞地破口大罵;有人發瘋似的往前擠,反而擋了後面人的路;有幾個膽子最大的,居然試圖順著排水管,踩著牆上的裂縫往上爬;所有人都在下面的黑暗中左右搖晃著,仿佛狂風中的滾滾麥浪,還不時發出一陣憤怒的咆哮。
「我來的時候,」殺人犯喊道,一邊放下窗板,將數不清的面孔擋在外面,一邊踉踉蹌蹌地退回房間,「我來的時候正在漲潮。給我條繩子,長點的。他們都在房子正面。我可以從背面跳進傻子溝,從那邊逃走。快給我條繩子,不然我就再殺三個人,然後自我了斷算了!」
那三個魂飛魄散的人指了指存放那種東西的地方。殺人犯慌慌張張地選了條最長、最結實的繩子,匆匆爬上屋頂。
這座房子背面所有的窗戶很久以前就用磚頭堵死了,只有關那個少年的屋子裡有一個小小的活板門。那個活板門實在太小,就連少年自己都鑽不過去。但他一直通過這個小洞向外面的人喊話,要他們把守屋後。因此,當那個殺人犯穿過頂樓的門出現在屋頂的時候,查理已經高喊著將這一情況通知了房子正面的人,他們立刻如奔騰的洪水一般,爭先恐後地繞到房後。
賽克斯將特意從下面帶來的一塊木板牢牢抵在門上,讓人很難從屋內推開。然後,他從瓦片上爬過去,隔著低矮的胸牆往下看。
潮水已經退去,傻子溝里全是淤泥。
在這短短几秒里,人群只是靜靜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拿不準他到底想幹什麼。但他們剛一認識到他跳入溝中遊走的計劃落空,便爆發出勝利的歡呼聲和咒罵聲,他們先前的吶喊聲與之相比只不過是耳語罷了。聲浪此起彼伏,那些離得太遠、不明就裡的人也跟著叫起來。迴響一陣緊接一陣,仿佛整個倫敦的居民都傾城而出,來咒罵這個殺人犯似的。
人群從房子正面涌過來——源源不斷地涌過來,狂怒的面孔匯成一道洶湧的湍流,到處都搖曳著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大家義憤填膺的表情。眾人占領了水溝對面的房子,推起窗框,或是砸爛整個窗戶。每個窗口都一排排地塞滿了人,每個樓頂都被一堆堆的人擠爆了,每一座小橋(看得見的有三座)都被上面的人壓彎了。人流仍在往前涌,每個人都想找個角落或是空當發出他們的吶喊,親眼看看那個壞蛋,即便只是瞥上一眼也好。
「這下要抓住他啦,」距離最近的那座橋上有個人大叫著,「太棒啦!」
眾人紛紛脫下帽子,歡欣鼓舞,再次爆發出一陣歡呼。
「誰要能活捉兇手,」那座橋上的一位老紳士高喊道,「我賞他五十英鎊。我會留在此地,等候前來領賞的人。」
又是一陣喧鬧。這時候,人群中傳來消息說,大門終於被撞開了,那個最先叫搬梯子的人已經衝進了樓上的房間。隨著這條消息的口口相傳,人流突然轉向。那些擠在窗口的人見橋上的人在往回涌,也離了各自的位置,跑到街上,加入亂鬨鬨返回原處的人流。人們你推我搡,氣喘吁吁,全都迫不及待地朝門口靠,想看看警察押出罪犯的樣子。有人被擠得差點窒息而死,有人在混亂中被推倒在地,慘遭踩踏。他們的呼喊叫嚷聲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狹窄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有人急著重新占據房子正面的位置,還有人徒勞無益地掙扎著想從人群中脫身,一時之間,大家原本對兇手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但大家期待儘快抓住兇手的急迫心情卻有增無減。
見下面群情激憤,自己逃脫無望,兇手被徹底懾住,不由得縮成一團。然而,他敏銳地捕捉到人群注意力的突然變化,於是一躍而起,決定為了逃命做最後一搏:跳入溝中,冒著在淤泥中窒息而死的危險,趁著黑夜和混亂悄悄溜走。
他重新振作起來。房內傳來的喧囂表明,眾人確實已經破門而入。受此刺激,他一腳抵住煙囪,把繩子的一頭牢牢地系在煙囪上,轉眼間又用雙手和牙齒在繩子另一頭打了個結實的活套。他可以順著繩子下滑到離地面不到他本人身高的地方,然後用手中準備好的刀子割斷繩子,讓自己落入溝中。
他把活套舉到頭上,正要套到胳肢窩下,前面提到的那位老紳士一面緊抓橋欄,抵住人群的推擠,守住自己的位置,一面熱切地警告周圍的人,兇手想要順著繩子滑下去——就在這一刻,殺人犯回頭望了下屋頂,突然雙臂高舉過頭,發出一聲恐怖的呼喊。
「又是那雙眼睛!」他鬼哭狼嚎般慘叫道。
他像被閃電擊中一樣打了個趔趄,身子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地從胸牆跌下去。那活套剛好套在他脖子上。在他身體的拖拽下,繩子以離弦之箭的速度立刻繃緊,宛如弓弦一樣。他一下子墜落了三十五英尺。只見他的身子猛地一抽,四肢可怕地痙攣了一陣,然後便懸在那裡不動了,漸漸發僵的手中緊握著那把打開的折刀。
古老的煙囪在猛拉之下微微抖動起來,但還是勇敢地撐住了。殺人犯毫無生氣地吊在牆壁前晃來盪去。那個少年推開面前搖擺著擋住他視線的屍體,呼喚人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來把他放出去。
一隻先前不知躲在何處的狗在胸牆上來回跑動,發出悽厲的哀嚎。它定了定神,縱身向死人的肩膀跳去。但它偏離了目標,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栽進溝里,一頭撞在石頭上,頓時腦漿迸裂。
就在這一刻,殺人犯回頭望了下屋頂,
突然雙臂高舉過頭,發出一聲恐怖的呼喊
[1] 大法官法庭是英國最高法院的一部分,負責審理遺囑和財產糾紛。但大法官法庭審理的案件往往會久拖不決,有時甚至耗時數十年才有結果。案件審理期間,有爭議的財產的所有權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小說中的雅各布島便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免費「入住」該島的房屋。
[2] 一種給瘋子或凶暴的犯人穿的上衣,使其手無法活動。
[3] 英國普通法的刑法上規定的共犯的一種,指的是事前與主犯共同圖謀犯罪,或者煽動、唆使主犯實施犯罪行為,但自己不去犯罪現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