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於那位快樂老紳士及其前程遠大的學徒們的進一步情況
2024-10-02 06:11:30
作者: (英)狄更斯
奧利弗這一覺睡得又香又長,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已經很晚,屋裡只有那個老猶太在燉鍋里煮咖啡做早餐。他一邊用鐵匙不停地攪和著咖啡,一邊輕輕地吹著口哨。他會不時停下來,側耳傾聽樓下的細微聲響,完全放心之後,才會繼續吹口哨,攪咖啡。
雖然奧利弗已經結束了睡眠,卻還沒有完全清醒。在睡眠和清醒之間,存在一種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你會半睜著眼睛,對周遭發生的事情半知半覺。在這種狀態下五分鐘內夢見的事,比你緊閉雙眼,完全無知無覺五個夜晚夢見的還要多。在這種時候,人對自己心靈活動的認知足以形成一種模糊的想像,覺得自己的心靈神通廣大,一旦擺脫軀殼的束縛,便可脫離塵世,擯棄時空。
眼下奧利弗正是如此。他半睜著眼,看著那個老猶太,聽著他輕輕的口哨,辨別著鐵匙刮擦鍋邊的聲音。然而,與此同時,他的心靈也忙著感知幾乎所有他認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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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煮好了,猶太人把鍋端到爐邊的保溫架上。接著,他站在那兒遲疑了幾分鐘,好像不大清楚自己該做什麼,然後他轉身看了看奧利弗,叫了聲後者的名字。奧利弗沒有回答,完全是一副睡著的樣子。
老猶太對此十分滿意,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把門閂上,然後取出一個小盒子——奧利弗覺得好像是從地板下的暗門中取出的——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打開蓋子往裡看去,兩眼光彩大放。他拖了把舊椅子到桌邊坐下,從盒子裡取出一塊華美的金表,上面鑲嵌著熠熠生輝的寶石。
「啊哈!」老猶太聳起肩,五官扭曲,露出猙獰的笑容,「機靈狗兒啊!機靈狗兒啊!硬是撐到了底!始終沒把地方告訴老牧師。始終沒供出老費金!他們為什麼要供呢?那既不能讓他們脖子上的絞索鬆開,也不能讓他們腳下的踏板晚一分鐘抽掉。沒用的,沒用的,沒用的!真是好樣的!真是好樣的!」
說完這些,老猶太又嘀咕了些類似的感想,然後把那隻表放回可靠的藏匿處。他陸續從同一個盒子裡取出至少半打表來,仍是那樣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番。他還拿出了戒指、胸針、手鐲和別的珠寶,全都用料上乘,做工精美,奧利弗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老猶太將這些小飾品放回原處,又拿出一件很小很小的東西,掌心裡就放得下。那上面似乎刻有極細小的紋樣。老猶太把它平放在桌上,用手擋住光,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半天。最後,他似乎有些喪氣,放下那東西,靠回椅背,咕噥道:「死刑可真是妙啊!死人從不後悔,死人也絕不會將尷尬的事說出去。啊,對我們這一行來說,死刑真是太妙了!五個人排成一行被絞死,沒有誰出賣同夥,也沒有誰膽小怕死!」
老猶太這樣自言自語的時候,那雙賊亮的黑眼睛茫然地望著前方。忽然,他的視線落到奧利弗臉上,後者正好奇地默默注視著他。雖然雙方目光交錯只在電光石火之間——就是你能想像出的最短的瞬間——卻足以讓老猶太感到有人在觀察他。他啪的一聲關上盒蓋,抄起桌上一把切麵包的刀子,怒氣沖沖地跳了起來。他渾身哆嗦得厲害,連嚇得要命的奧利弗也能看見刀子在空中抖動。
「怎麼回事?」老猶太說,「你為什麼偷看我?你怎麼醒了?你看見了什麼?說出來,小東西!快點——快點!不然就要你的命!」
「我再也睡不著了,先生。」奧利弗怯生生地答道,「要是我打擾到您,我很抱歉,先生。」
「你醒了有沒有一個小時?」老猶太惡狠狠地盯著那孩子問。
「沒有!真的沒有!」奧利弗答道。
「你肯定?」老猶太厲聲追問,模樣比剛才更兇狠,還擺出了威嚇的架勢。
「我發誓不到一個小時,先生。」奧利弗認真地答道,「真的不到,先生。」
「好啦,好啦,我的乖乖!」老猶太說,立刻恢復了老樣子。他擺弄了一會兒刀子,然後放下,仿佛要讓人相信他拿起刀子只是為了玩玩。「我當然知道,我的乖乖。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你。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哈哈!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奧利弗!」老猶太咯咯笑著,搓了搓雙手,但還是不安地向盒子瞥了一眼。
「你看見那些可愛的東西了嗎,我的乖乖?」老猶太稍停片刻,把一隻手按在盒蓋上,問道。
「是的,先生。」奧利弗答道。
「啊!」老猶太頓時臉色煞白,「它們——它們是我的,奧利弗,是我的一點財產。我老了就全靠這些東西過活了。大家叫我守財奴,我的乖乖——我只不過是個守財奴,就這麼回事。」
奧利弗心想,這位老紳士有那麼多的表,卻住在如此骯髒的地方,肯定是個徹頭徹尾的守財奴。但奧利弗轉念又想,他那麼寵愛逮不著和另外一些孩子,這得花他不少錢,於是滿懷敬意地看了老猶太一眼,問自己能不能起床了。
「當然可以,我的乖乖,當然可以。」老紳士答道,「等一下,門口角落裡有一壺水,你把它拎過來,我給你個盆子洗把臉,我的乖乖。」
奧利弗起身走到房間另一端,彎腰去提水壺。就一眨眼的工夫,等他轉過頭時,盒子已經不見了。
他剛洗完臉,按老猶太的吩咐把盆里的水潑出窗外,將東西收拾停當,逮不著就回來了。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非常年輕的朋友,頭天晚上奧利弗還見他抽菸來著,現在經正式介紹,得知他叫查理·貝茨。四人坐下來共進早餐,一邊喝咖啡,一邊吃逮不著擱在帽子裡帶回來的一些熱麵包夾火腿。
「怎麼樣?」老猶太對逮不著說,同時狡黠地瞟了一眼奧利弗,「我想,你們今早已經幹過活兒了吧,我的乖乖們?」
「很賣力。」逮不著答道。
「賣力極了!」查理·貝茨補充道。
「好孩子,好孩子!」老猶太說,「逮不著,你弄到了什麼,逮不著?」
「兩個皮夾子。」小紳士答道。
「有襯裡嗎?」老猶太急切地問。
「很好的襯裡!」逮不著答道,掏出兩個皮夾子,一個綠,一個紅。
「分量應該再重些才對。」老猶太把皮夾子內部仔細檢查一遍後說,「不過樣子倒是很漂亮,做工也精巧。他的手藝還不錯,對吧,奧利弗?」
「確實很不錯,先生。」奧利弗說。查理·貝茨先生聽了捧腹大笑,這叫奧利弗大惑不解,他不覺得剛才發生的事有什麼可笑的。
「那麼你又弄了些什麼呢,我的乖乖?」費金轉頭問查理·貝茨。
「手帕。」貝茨少爺答道,同時掏出四條手帕。
「哎呀,」老猶太仔細查看著手帕道,「好東西,真不錯。不過,查理,你的記號做得不好,得用針挑掉[1]。我們來教奧利弗怎麼幹這活兒。好嗎,奧利弗,嗯?哈哈哈!」
「我聽您的,先生。」奧利弗說。
「你願不願意像查理·貝茨那樣,輕輕鬆鬆就做出幾條手帕來,我的乖乖?」老猶太問。
「非常願意,只要您肯教我,先生。」奧利弗答道。
貝茨少爺不知從這句答話中發現了什麼特別滑稽的東西,又發出一陣大笑。他碰巧正在喝咖啡,這一笑便將咖啡嗆進了氣管,險些叫他窒息早夭。
「他實在太嫩啦!」查理緩過氣後說,算是為自己的失禮舉止給大家致歉。
逮不著一言不發,只是把奧利弗的頭髮扒到前額,擋住眼睛,說他過不久就會懂事的。老紳士見奧利弗漲紅了臉,便轉移話題,問早上刑場上瞧熱鬧的人多不多[2]。這讓奧利弗更加費解了,因為聽這兩個孩子的回話,他們都去了刑場,哪有時間那麼勤奮地工作呢?奧利弗自然想不通。
早餐之後收拾停當,快樂的老紳士和兩個孩子玩了場非常有趣又不同尋常的遊戲。他們是這樣玩的:快樂的老紳士把鼻煙盒放在一隻褲袋裡,皮夾子放在另一隻褲袋裡,懷表放在背心口袋裡,表鏈套在脖子上,襯衣上別一枚仿鑽石胸針,大衣扣得嚴嚴實實,把眼鏡盒與手帕裝進衣袋,拄著手杖在屋裡踱來踱去,模仿隨時都能在街上看到的那些老紳士。他一會兒在壁爐前停停,一會兒又在門口站站,假裝聚精會神地觀看商店櫥窗里的東西。同時,他常常四下張望,怕有小偷,還輪番拍打身上所有的口袋,看有沒有丟了什麼東西。他的表演滑稽又自然,奧利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整個過程中,兩個孩子始終緊跟著老紳士。每次老紳士轉過頭,他們就敏捷地避開他的視線,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結果,逮不著踩了老紳士的腳尖,或是偶然踢到了他的靴子,查理·貝茨也從後面撞到了他身上。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他們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從他身上拿走了鼻煙盒、皮夾子、懷表、表鏈、襯衫胸針、手帕,甚至還有眼鏡盒。倘若老紳士感覺到有手伸進哪只口袋,他就會喊出手在哪只口袋,然後遊戲就得重新開始。
這遊戲玩了好多遍之後,有兩位年輕小姐來拜訪小紳士們,一個叫貝特,另一個叫南希。她們頭髮濃密,亂蓬蓬地扎在腦後,鞋襪也很不乾淨。她們或許算不上多漂亮,可臉色都相當紅潤,看起來十分強壯。她們舉止大方,和藹可親,奧利弗覺得她們真是兩位好姑娘。這當然是毫無疑問的。
兩位客人逗留了很久。一位小姐抱怨說體內冰冷,於是酒便拿了出來,談話也變得歡樂而有意義。最後,查理·貝茨說該「遛蹄兒」了。奧利弗猜這一定是法語「出去走走」的意思,因為緊接著逮不著、查理和兩位小姐就一起出去了,慈祥的老猶太還好心地給了他們零花錢。
「你看,我的乖乖,」費金說,「這種生活挺快樂的,不是嗎?他們要去玩一整天呢。」
「他們的工作幹完了嗎,先生?」奧利弗問。
「幹完了呀。」老猶太說,「不過,萬一他們在外面遇到了什麼工作,也是不會放過機會的。我的乖乖,你儘管放心好啦。把他們當作你的榜樣把,我的乖乖,跟著他們學。」老猶太說,把煤鏟往爐子上敲了敲,好增加說話的分量,「他們叫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什麼事都要聽他們的,尤其是逮不著的,我的乖乖。他將來會成為大人物的。只要你跟著他學,他也能把你調教成大人物——我的手帕是不是露在口袋外面了呀,我的乖乖?」老猶太突然打住話頭,問道。
「是啊,先生。」奧利弗說。
「你來試試,能不能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把它抽出來,就像今早我們玩的時候你看到他們做的那樣。」
奧利弗一隻手把口袋底往上托——他看逮不著就是這樣做的——另一隻手輕輕把手帕抽了出來。
「拿走了嗎?」老猶太大聲問。
「在這兒呢,先生。」奧利弗說,把手帕拿給他看。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的小乖乖,」這位愛做遊戲的老紳士拍著奧利弗的腦袋誇讚道,「我從未見過你這麼機靈的娃娃。這個先令給你。這樣堅持下去,你會成為當代最偉大的人物。好啦,過來,我教你怎樣把手帕上的記號弄掉。」
奧利弗搞不清楚,做遊戲掏老紳士的包,跟他有機會成為大人物之間有什麼關係。但是,考慮到老猶太比他大許多歲,必然最明事理,奧利弗便乖乖地跟他來到桌旁,很快就埋頭於新的課業之中了。
[1] 為了銷贓,必須挑掉原主人在手帕上留的標記。
[2] 新門監獄前的死刑在每周一的早上八點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