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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44 作者: 徐則臣

  小王做飯也是一把好手。她在北京待久了,飯菜的口味跟段總老婆很對路子,因此,如果不是特殊情況,老龐只能降為替補,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打打下手。她的口味離北京太遠。這樣一來,老龐的活動範圍就小了。她在二十一樓的工作主要是:買菜(一般和老段合作);打掃衛生(一般與老段合作);洗衣服;做飯和帶孩子那要視小王的情況而定。此外,這是後來才慢慢爭取到的工作,洗尿布。老龐絕非為了搶工作才堅持讓牛頓用尿布,她不喜歡像大三角褲衩兒一樣的尿不濕,任何加工過的東西在她看來都不可能有棉布來得舒服,自然、吸水、透氣,保護牛頓的小屁屁。至於環保,老龐是不關心的。

  開始段總老婆不同意,尿不濕是科學的產物,理應是最好的,而且他們的確也是買的最貴的尿不濕。後來她在一篇文章里偶然看到,科學認為,尿布還是棉布的好,才勉強同意,而且只答應白天給牛頓用。做尿布也費了不少事,先買來最好的棉布,然後裁剪成大小合宜的十來塊,老龐擔心自己的針線活兒做出來糙,不好看,就找裁縫來做,每一塊尿布編上號才開始用。

  尿布由老龐洗,老段認為這是她自作自受。但老龐很樂意,只要是為孫女好,她甘願一天到晚洗尿布。為了讓兒媳婦早點兒把身子養好,老龐把搜集好的食補方子私下裡交給小王,讓她按照方子上的說明來。小王當然沒問題,她的確也想不出如此多的好方子。段總老婆每次喝完小王燉的湯,都要誇讚一番。小王也坦然地替老龐領受了。

  這樣老龐和老段其實並不忙,一大早步行去早市買菜,挑最新鮮的,很快就能回來。然後老龐開始洗衣服,老段開始打掃衛生,拖地、擦家具。也很快。如果想離開就可以離開,老段可以一天不再過來,老龐也只需要在傍晚來一趟,把積累一天的尿布洗乾淨。

  

  開始幹完活兒就離開,是因為閒下來實在沒事做,只能像兩個老白痴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或者遠遠地看著孫女的小臉,仔細地體會做爺爺奶奶的美好感覺。老兩口兒都覺得這樣不好,咱們不是來養老的。牛頓貪睡,哭兩聲、蠕動兩下又睡著了。老龐對小王帶孩子的水平還是由衷佩服的。小王在段總老婆的監督下,很快就養成了極其良好的習慣,能夠根據牛頓的面部表情和發出的各種細小的聲音判斷出她可能要幹什麼。比如說,牛頓正睡著,突然哭了,那一定是需要奶嘴伺候;如果躺在那裡不安分,亂動,那一定是該換尿布了。牛頓很小,生活簡單,只需要幾個動作就能把自己表達清楚。掌握了規律,小王也不忙了,她沒有平房,所以必須待在那裡;老龐和老段不行,賴這兒不走就有點兒樂不思蜀的嫌疑了,儘管房子很大,足夠好幾個閒人相互對視一直坐下去。他們能回平房就回平房。

  有一天老段問我:「你看,我和老龐是不是像你們城裡人說的鐘點工?」

  「可千萬不能這麼說,」我說,「您是段總的爹,老龐是段總的媽。鐘點工怎麼能跟你們比呢?太開玩笑了。」

  老段幽怨地說:「其實鐘點工也挺好。」

  要說段總老婆不孝順,那也是冤枉,她跟公婆的理解完全弄擰了。她覺得把老兩口兒解放出來多好啊,閒著比累著強。他們沒事了就離開,隨他們去,來一趟不容易,在我們首都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也算沒白來。至於飯菜,她的確是更習慣小王的手藝,她是個直腸子,喜歡啥說啥而已。在自己公婆面前說真話是罪過嗎?她是為老兩口兒考慮過的,給老段配手機就是她的主意,租平房也是,她擔心老人住半空里不習慣。電梯速度也快,上天入地的,心臟不好的年輕人一般都不敢坐,何況老人?她一說段總就覺得對,的確沒錯,你挑不出毛病。段總在工作上挺認真,也敬業,生活里多少有點兒馬虎,自己親爹親媽還能有什麼,隨便他們就是了。

  有一天老婆跟他說:「爸媽來好多天了,故宮都沒去過,抽空帶他們去看看吧。」段總覺得可行,硬是說服老兩口兒,開車把他們送到天安門附近。老龐是不願意去的,沒興趣;另外覺得不幹活兒還讓兒子花錢帶著遊山玩水到處看景,不合適。剛停好車準備下去,報社急事找他回去,他就硬塞給老段五百塊錢,讓他們自己買票進去,下了班他過來接。老兩口兒在廣場上轉了一圈,穿過天安門來到故宮前。老龐一看門票太貴,不要看了,不就幾間屋麼,電視上看得多了。老段倒是好奇,男人心底里多少都有個皇帝的夢,做不上看看也好。但一個人進去也沒意思,乾脆都不進。老兩口兒就在城外護城河邊坐下來,喝了兩瓶水,吃了兩個煮玉米,一直等到傍晚段總的車來,屁股都坐麻了。

  我勸過老段和老龐,沒用。他們啥都知道,就是心裡頭彆扭。來了不幹活兒,走了又不對,多難受。他們就來看小米,從段總家出來就往醫院走。我一般只能晚上陪床,從護士那裡借個躺椅,放在小米床邊睡。夜裡她要翻身、喝水或者睡不著,叫我一聲就行。白天我要跑新聞、去單位,只好請了個護工,我不在的時候幫著照看。老段和老龐一來,護工小袁就輕鬆多了,有時候把午飯都省了。老龐常常在平房裡做好午飯、熬好湯帶過來,呼啦啦一起吃。她的食補藝術在兒媳婦那裡施展不了,全用到小米身上了。他們倆買菜都兩份,一份給二十一樓,一份做好了送十二樓。

  小米住了四天就出院了。傷口差不多了,我們也沒那麼多錢。出院那天,我從單位趕過去,老段和老龐已經幫著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著我去結帳走人。胖丫恢復得慢一點兒,和7床都是明天才能出院。分別時還頗動了一番感情,胖丫讓小米一定記住她的QQ號,她可以陪小米一天聊二十四小時的天。7床說,只要小米不嫌棄,想跳槽就往她的槽里跳,絕對高薪聘請。病友相當於戰友,也算同生共死過的,相互說了一大堆體己話。

  上了計程車,老段得意地跟我說,他和老龐去找陸大夫了,詳細地諮詢了小米的情況,大夫說:「不會有任何問題,只要你們不怕違反計劃生育,完全可以生出一支足球隊來。」然後他說:「你猜陸大夫為什麼不笑?牙大。一張嘴就亮出一大排石碑。」

  有點兒損。但我們沒有批評他。小米出院了。照陸大夫說的,比進去時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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