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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48 作者: 徐則臣

  小米出院之後不能劇烈運動,也不能躺著不動,要慢慢走,小範圍活動,以免產生新的結節。洗衣服、打掃衛生我沒問題,但我不在家她的吃飯成了問題。老龐說,她包了。我要付伙食費,她死活不要,我只好隔三岔五去菜市場,一次多買些菜回來,連他們老兩口兒的一起。還買了烏雞、黃芩、紅棗、枸杞,麻煩老龐幫著煲湯。老龐很高興,每次都做出不一樣的味道來。我也跟著沾光,心想這口味多好啊,不知道段總老婆的味蕾是怎麼長的。

  因為我要照顧小米,段總那段時間不再給我安排出差,傍晚我基本上都能按時回家。吃過飯,我就攙著小米,和老段、老龐一起去公園散步。老兩口兒看人家在鵝卵石小路上倒退著走好玩兒,也跟上去走。開始不習慣,老要往後張望,怕跌倒,走兩次就慢慢習慣了,也說好,按著腳底下舒坦。乾脆去早市買了兩雙薄底的運動鞋,每天晚上都要逆時針倒退上幾十圈。老段就是玩個新鮮,他讓我幫他到圖書大廈買本有關足療的書,沒事就戴著老花鏡盯著看,看看書上的腳板示意圖,再看看自己和老龐的腳底,指指戳戳說下次再走得如何用力,使了勁兒會對身體哪個相應的部位有好處。

  逆時針倒走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老段的某些想法。除了天倫之樂,他在北京終於找到了另外的一點兒樂趣,無所事事的感覺讓他很難受。在醫院的時候,我和7床的老公聊起「京漂」,老段小聲問我:「端陽,你說我算不算『京漂』?」我想都沒想:「當然不算。」老段自言自語:「我看算。」過一會兒他又嘀咕,「我他媽比漂還漂。」現在,傍晚的幾十圈倒退讓他有了點兒奔頭兒,他又跟我說:「其實北京也是不錯的,過日子嘛,靜下來哪兒都一樣。」

  不到一周又變了。因為老龐的情緒不對了。

  首先是「珍寶蟹事件」。

  段總老婆突發奇想,要吃珍寶蟹。珍寶蟹是什麼蟹,說實話之前我沒見過,只知道這東西很貴。老龐和老段都沒聽說過。既然想吃,老龐就得去買,兜里裝著兒媳婦剛給的一千塊錢菜金。到早市老兩口兒直奔海鮮棚,問了好幾家才問到珍寶蟹。的確夠貴的,一隻就要幾百塊錢,簡直是打劫。老兩口兒倒抽一口涼氣。

  「便宜點兒呢?」老龐心虛地問。

  老闆打眼就知道這不像吃珍寶蟹的人。外地口音,老頭兒、老太太,買菜的小包都捂得嚴嚴實實。他隨口說:「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新鮮的活蟹,沒有低過這價的。」

  

  老龐聽出來了,老闆的意思是,死蟹才能便宜。她巡視一圈大盆里張牙舞爪的珍寶蟹,眼睛突然亮起來,有隻蟹正輕飄飄地伸直它的很多條腿,動作相當蒼白。憑經驗,老龐知道它快了。她碰碰老段的手,小聲說:「看見沒?就那隻。」老段半天才找到,點頭。老龐說:「走。」老段稀里糊塗就被拽走了。

  出了海鮮棚,老段問:「啥意思?」

  老龐說:「等它死。」

  別的菜都買完了,老龐說:「去看看,死了沒?」

  老段回來說:「還動著。」

  「先抽根煙。」老龐說。她看著老段把煙抽完,說:「再去看看。」

  老段跑過去又跑回來:「好像還沒死透。」

  「那你再抽一根。」

  這根煙抽完了,老龐說:「走。」

  那隻蟹依然沒死透。老龐伸手把它抓起來,說:「跟死了沒兩樣。挺不了一個鐘頭,我知道的。」

  老闆也知道。與其一個鐘頭之後當成死的賣,不如現在賣。討價還價之後,六十成交。

  「就買一隻?」老段問。

  「你還想開養殖場啊?」老龐說,「就你那胃,吃這麼貴的東西消化得了?」

  「人家給你的可是一千塊錢啊。」

  「你頭腦壞了?哪有拿一千塊錢來買菜的!你當咱們兒子開銀行啊。再說,小鄭月子還沒出徹底,這東西吃多了傷人。」

  老段想也對,這東西寒氣大。回到二十一樓才發現把兒媳婦的精神領會錯了。兒媳婦說:「怎麼就一隻?」老龐說:「太貴了。」「不是給你們錢了嗎?」「那也不夠買幾隻的。」「能買幾隻買幾隻啊。」「不是想給你們省點兒錢嗎?」「那也不能從嘴裡省啊。」

  「哎呀,」兒媳婦突然叫道,「怎麼還是只死的?」

  老龐說:「買的時候還活著,不信問你爸。」

  兒媳婦說:「這幫奸商,我打電話給工商局,舉報他們!」伸手就要摁手機。

  老龐趕緊攔住了,這事不怪人家賣蟹的。「是我,想便宜點兒,」老龐難堪壞了,半輩子活過來還從來沒這麼丟過人,「買了只半死的。」

  「死了還有什麼好吃的!」兒媳婦哭笑不得,又覺得不能傷老人的面子,趕緊往回拉,「沒事了,媽。我也就心裡饞,也想讓您和爸爸嘗嘗,真蒸出來可能又不想吃了。」

  兒媳婦留面子了,老龐懂,但她還是窩心。當爹娘的誰不想替孩子省一點兒呢?省錯了。要是兒子,她大可以發一通牢騷,接著再教育一頓,關鍵人家是兒媳婦,生活在大城市,從小過的跟你就不是一樣的日子。老龐有點兒灰心和無所適從,為自己的農民氣、小家子氣。老龐不高興,老段也沒法兒一個人單獨高興;老龐垂下頭,老段的頭只會垂得更低。晚上散步時他吞吞吐吐地問我:「北京的父母都是怎麼過的?」

  「不知道。」

  「那,像我和老龐這樣,子女在北京,父母過來了,是怎麼過的?」

  我依然不知道。其實這不是外不外地、父不父母的問題,而是生活觀念的問題,然後是交流溝通的問題。當然,骨子裡的東西可能一輩子也溝不通,那就沒辦法了。我現在就沒辦法,跟老段、老龐說不清楚。再說了,我算哪根蔥啊?

  過了些日子,「珍寶蟹事件」差不多了,「兩隻雞事件」又來了。就是老龐在家兢兢業業養了大半年的兩隻母雞,老家有人來北京走親戚,幫著捎來了。坐長途大客,兩隻雞往蛇皮口袋裡一塞,紮上口一路帶到北京。老段跟鄰居打電話,操心他的花花草草和老龐的兩隻雞,順便表達一下思鄉之情。鄰居說:「正好有鄰居去北京,帶上不?」老龐在一邊說:「帶,當然帶。」兩隻雞到北京,正趕上段總出差,老段「麻煩」我帶他們倆去蓮花池汽車站。他們想見見鄰居。

  那真是鄰居相見,分外眼紅,老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鄰居是和老龐年紀差不多的老太太,多少年都在一起聊天,她為老龐的激動感到難為情。「哭什麼?」她說,「好像兒子、兒媳婦讓你受多大委屈似的!」老龐心裡嘀咕,委屈大了,但嘴上硬氣得很,自己的兒媳婦,沒的說,對她和老段那個好啊,比兒子都貼心。這個面子得要。老段著急問他的幾十盆花草,鄰居說:「大部分都活著吧,誰有你那些閒心去伺候這東西?」老段心疼得左嘴角直往上拽。那花花草草這些年耗了他多少精力。老段忍不住踢了一腳蛇皮袋,兩隻雞清清嗓子在北京各叫了兩聲。

  這兩隻雞的用途很明確。在院子裡先殺一隻,按照最精妙的配方煲出了一鍋雞湯,象徵性地盛了一碗給小米,餘下的老龐用砂鍋端到了二十一樓。進了房間老龐就喊小鄭,快喝掉,還熱著呢。因為珍寶蟹的事,小鄭這些天發現公婆有點兒不對勁,就想刻意表現得好一點兒,聽見名字就熱情回應,捏著一張表格出了房間。她正按照網上提供的最新資料,在給女兒設計兩個月後的營養配餐,哪一天該加蘋果汁,哪一天該補充西瓜汁,哪一天該增添胡蘿蔔素。清清楚楚的一筆帳。

  「香,」老龐打開砂鍋蓋,熱氣冒出來,「真香。剛做好的。」

  小鄭抽了抽鼻子,說:「媽,什麼味?感覺不對。」

  「我用藥材餵了大半年,味道當然跟一般的雞不一樣。」

  「媽,是雞湯?」

  「是啊,鄰居幫我從老家帶過來的。」

  「媽,」小鄭無奈地說,「您知道的,我從不吃雞。」

  老龐慢慢抬起頭,看著兒媳婦無辜的臉,可是老龐比她還無辜啊:「你不吃雞?我不知道啊。」

  「哦,忘了跟您說了。」小鄭歪著頭想了一下,的確沒跟婆婆聲明過,可是,「您該知道的,您看我從來沒讓您買過雞。」

  老龐感覺臉上的皺紋在一根根往下掛,如果對面有鏡子,她相信鏡子裡一定會出現一張難看的苦瓜臉。老龐在那一刻絕望極了,兒媳婦沒有錯,毛病都出在自己身上。

  小鄭發現情況不妙,趕緊補救,說:「媽,我的意思是,您喝吧。」

  老龐從眾多的皺紋里擠出兩個嘴角的笑,說:「我喝。我喝。」

  當然她不可能一個人喝,段總不在家,她和老段和小王把雞湯喝了,把雞肉吃了。看著老段和小王勤奮地咀嚼,大口喝湯,吃得虎虎生風,老龐眼淚都快出來了,自己一口都吃不下。大半年哪!

  那天老兩口兒早早就回了平房。我嫌屋裡悶,坐在院子裡寫一個新聞稿,看見老龐蹲在門口看剩下的那隻雞,足有一個鐘頭。那隻雞腿上拴著紅布條,系在一塊磚頭上,圍著磚頭像拉磨的驢一樣轉圈子,眼睛始終也不離老龐。它沒想到從蛇皮袋裡再露出腦袋,就到了如此陌生的地方,它對這裡充滿好奇和恐懼。它不知道自己還認不認識對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清早,我迷迷糊糊聽見夢裡有隻雞在悽厲地叫喊。就幾聲,消失了,我繼續睡。我和小米起床時已經上午八點。不趕著上班時我們通常都睡懶覺。臉對臉發一陣呆,刷牙洗臉,坐到桌子邊想早飯到底該吃點兒什麼。老段端著砂鍋進來了,身後跟著老龐。

  老段說:「來,小米,快喝,剛出鍋。」

  他打開砂鍋蓋,一股很多年都沒聞到過的香味直往我鼻子裡鑽。我最先做的不是推讓,也不是感謝,而是跑到門外找那塊磚頭。還在。紅布條也在,但是像一條射線,另外一頭空空蕩蕩。我說夢裡的雞叫怎麼如此逼真呢。

  「喝!」老龐簡直像一個可怕的監工,指著砂鍋聲色俱厲地對小米說,「都把它喝了!」

  小米看看我,膽怯地往碗裡盛湯,被迫喝毒藥似的。燙,小米喝得很慢,老龐就站在一邊看著。等她喝完那一碗,老龐慢慢坐到床沿上,兩行眼淚掉下來。

  她和老段讓小米把雞湯都喝了,一頓喝不了兩頓,兩頓喝不了三頓。反正是她的活兒了。小米說,她傷口都癒合了,恢復得挺好。老龐說:「喝!恢復好了也要喝!」

  老龐等於花了大半年時間替陌生人餵了一隻雞,讓我十分過意不去。老段一揮手,把我的歉意抹掉了。「老龐心裡難受,」他說,聲音平靜而又憂傷,仿佛在說他的慢性咽炎,「你們別在意。」

  我們只有感激和不安。

  「我想回去了。」老段不是隨口說說。他的確想回去了。可能與花草有關;可能與幫不上忙有關,現在偶爾抱抱牛頓都有心理障礙;也可能與老龐有關。老龐心情不好,他也好不了。此外,他覺得自己無所事事也就罷了,還拖累了老龐分一份心來照顧自己,二十一樓的活兒也不能全身心投入,越這樣越容易出問題。有個晚上他拎著一瓶二鍋頭來找我喝酒,下得有點兒猛,舌頭很快就大了。小米擔心他喝醉,讓我帶他去公園醒一醒。在假山旁邊遇到一條雄壯的德國黑背,老段蹲下來向狗招手,拽著舌頭說:「你過來,咱倆說說話。」我趕緊把他拉起來,那東西您也敢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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