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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41 作者: 徐則臣

  午飯後我在報社正開會,小米打我手機,說醫院通知她,今晚就住院,病床騰出來了。我說:「這麼急?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小米說:「護士說了,過這村兒就沒這店,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輪上了。」我說:「那就住,你先收拾一下,我馬上回。」我跟段總請了假,擠上公交車就往家跑。

  我們帶了幾樣簡單的日常用品去了醫院。小米緊張,說怕。我說還沒做呢。手續不複雜。主要是交錢。押金一萬元。幸虧我把銀行卡都帶來了,三張卡才湊出一萬元來。病房在十二樓,8床。剛把東西放好,護士在門外喊:「8床,檢查。」

  病房裡三張床:6床、7床、8床。6床是個清瘦的姑娘,馬上出院,她媽正幫她收拾。7床四十多歲,密雲人,一家小私營企業的老闆,昨天剛手術,正躺著,床的右側垂著一個塑膠袋,裡面有半袋血水,塑膠袋上的導流管一直插到她的肚子裡。為的是把手術後的廢血排出體外。她也是腹腔鏡,肚子上鑽了幾個洞。

  半小時後,小米縮著脖子回來了,說:「大夫說,明天上午手術。」她怕,看到7床滲出來的半袋子血更怕了,抓著我的手要回家。她的手冰涼又哆嗦。

  7床笑了,讓她老公把帘子拉上,別讓滲血袋露出來。「沒事,就看著嚇人,」她說,「麻藥一打你啥都不知道了,想疼都疼不了。」然後6床母女跟我們告別。7床說:「回去好好養幾天,消停了給我做報告啊。」

  6床一揮手:「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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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她什麼病嗎?」6床走後,7床對我們說,「子宮癌。切了。剛化療完。你看人家那精氣神。三十歲。知道自己是絕症,好不了。就是一個狀態好,沒轍。」

  「那她,」小米說,「不怕啊?」

  「開始怕。要死的事,誰不怕?剛進來絕望啊,拒絕治,還沒結婚呢,年輕,漂亮,多好的時候啊。晚上也不睡覺,就埋頭哭,護士換了三個枕頭,還濕。」

  「後來怎麼這樣的?」這種事在故事和傳說中常見,覺得沒啥,真人站跟前就好奇了。

  「8床,」7床指指小米的病床,「你之前的8床,剛走。也是癌。化療九次了。五年前就說晚期,不行了,自己堅持要治,她說她不能死,要等兒子考上大學再死。」

  「考上了?」

  「明年考。她很樂觀,覺得等到明年沒問題。6床,小顧,活活被感動回來了,整個人一下子變了。你們看見了,哪像個癌症病人?」

  7床的老公給我們兩個蘋果:「多大的事,別怕。我公司前年賠了兩百萬,一滴眼淚沒掉。吃蘋果。」

  真是看不出來。6床收拾東西時還唱著:「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晚飯之前,6床來了新人,一個超級大胖子,胳膊根子趕上小米的腰粗,上床一個人上不去,得她媽和她姐又攙又搬才弄上去。剛二十三歲。後來我們一直叫她胖丫。急診,腹痛。大夫檢查之後說:「住吧,明天手術。」也是腹腔鏡,比小米的嚴重多了。上了床就哼哼,要吃肯德基。她媽氣呼呼地說:「肯德鴨你吃不吃?」胖丫就說:「不給吃,我就哭。」她姐說:「你哭啊,哭就把你扔床上,自己下來。」胖丫噘著嘴說:「那好吧,不哭了。」大家都樂了。

  出了醫院大門,我還是緊張,不由人。這地方是醫院,不是遊樂場。這麼想越發佩服前8床和前6床,兩個患絕症的女人。今晚不讓病人家屬陪床,手術後才行。大夫囑咐我,明天早點兒到,要家屬簽署手術協議。這是我頭一次被賦予「家屬」的身份,因為一個手術,我是家屬。大夫說,他們儘量幫我保住卵巢。我們的孩子。

  回到家我坐在床上發呆,抽菸,說不清楚,心裡亂糟糟的,覺得擁擠的十三平方米的小屋很荒涼。來北京以後,除了出差,我和小米還沒有分開過,現在她住院了。掐掉煙,我開始洗衣服,平常都是小米洗,生活突然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在這之前,我還真沒有仔細琢磨過「生活」這兩個字。洗了一半,老段和老龐過來了。老龐說:「怎麼你洗了?小米呢?」

  「在醫院。」

  「定下來手術?」老段問。

  「明天上午。」

  「走,」老段拍拍我肩膀,「進屋抽根煙,說說話。」

  我們到屋裡坐下來。他開始安慰我:「問題不大,首都的醫生我們還是應該充分信任的。我跟老龐交換過意見,她認為沒問題,小米這麼年輕,該有的孩子一個都不會少,放心。來,再抽一根,抽我的。」我覺得老段突然不囉唆了。過一會兒老龐拿著空盆進來,說:「衣服已經晾了。」這讓我很過意不去,竟然讓她老人家幫我洗衣服。

  「洗件衣服有什麼,這孩子,」老龐說,「我給兒子兒媳婦天天洗呢。」

  可我不是她兒子,只好說謝謝。繼續說手術。他們提出明天陪我一起去,我說不用,忙得過來。

  「想忙也沒的忙,醫生在張羅。」老龐說,「你們都大了,再大也是孩子,這種事頭一回碰上,父母又不在身邊。信姨一句話,多個人多分精神,陪你們說說話也好。」

  我堅持說不用。他們還得去段總那邊。

  「端陽,別爭,」老段說,「聽老龐的,她懂。」

  我還是不想驚動他們。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就出門,他們的門還沒開。我想早點兒去陪陪小米,這一夜不知道她睡得好不好。剛進住院樓就看見老段和老龐坐在門邊的椅子上,他們竟然早到了。我說:「這,你們怎麼來了?」

  老段頗為得意,說:「我跟老龐走來的。走了一個半鐘頭。」

  「人老了,覺少,趕點兒早,汽油味也小。」老龐說,「就當鍛鍊身體了,一路問到這裡。」

  當時我感動壞了。從住處到醫院,拐了十八道彎也不止。老龐一直不願意到處溜達的,北京太大,車水馬龍的,還有環線和立交橋,想起來她都頭暈,何況還有暈車的毛病。

  「那起得也太早了。」我實在過意不去。

  「早點兒車少,汽油味小。」老段說。

  進病房的入口有值班人員守著,必須拿到通行證才能上樓。我去窗口要證,工作人員說探望家屬每次只能去兩個人,只給我兩個證。我說我們三個人,我老婆今天做手術。

  「大夫,不能通融一下?」

  「都是病人至親?」窗口裡面問。

  「都是。」

  「什麼關係?」

  我一下子愣了,什麼關係呢?

  「我是他爸,」老段拍自己胸口說,又拍拍老龐肩膀,「這孩子他媽。我們是病人的公婆。」

  窗口裡面伸出個圓圓的胖腦袋,四十多歲的女人,看了看我們三個。「不像啊。」她說。

  老龐說:「我兒子隨他舅,單眼皮,頭大。」

  胖腦袋說:「頭是不小。」給了三個通行證。

  老段樂呵呵地說:「端陽,可不是老頭兒、老太太要占你的便宜啊。」

  病房裡都起了,沒進門就聽見6床的胖丫在哼哼,今天她也手術。小米赤著腳坐在床上,松松垮垮的病號服顯得她小而清瘦。她沒想到老段和老龐會來,趕緊跳下床。

  「小米,還說爹媽不來,這不來了。」7床性格外向,跟誰都能說上話,讓她老公給「叔叔、阿姨」搬椅子。她說:「叔叔、阿姨,你們坐了一夜的火車吧?我就說呢,爹媽知道了現長翅膀也會飛過來的。」

  老段說:「是啊,這麼大的事,能不來嘛。」

  老龐也順著說:「這倆孩子,還不讓來呢。」

  上了十二層樓,他們就從我父母變成我岳父岳母了。我和小米也不好挑明,雖然不叫爹媽,但那排場完全是爹媽的排場。7床一個勁兒地跟老段和老龐夸小米,您女兒很勇敢,不怕了,昨晚還抖呢。老龐說,這孩子膽小,給你們添麻煩了。

  陸大夫的助手讓我去簽字。她說手術不大,接著又把可能出現的最壞情況詳細地跟我說明,不只是卵巢能否保住,還有,基本上大家都能想到,最壞的可能。然後她問:「簽不簽?」小米被推進手術室之前,麻醉師也來這一套:「全麻,可能會休克、昏厥甚至停止呼吸,簽不簽?」明知道我不得不簽,還拼命地刺激我,簡直折磨人。

  小米和6床被一起推出病房。我們去樓下家屬等候區待命。大夫囑咐我不要隨便亂走,一旦手術出現意外,比如腹腔鏡搞不定,得動刀子,或者卵巢必須切除,在這些重大決定之前都得和我交換意見。這棟樓上有好多間手術室,很多種手術都同時在做,所以家屬等候區坐滿了人。旁邊有個小喇叭和幾部電話,手術室有事需要通知家屬,電話就來了,然後值班人員對著小喇叭叫:「某某某的家屬在嗎?速來幾樓手術室」,或者「手術已經結束,病人已進病房」,等等。我和很多家屬一樣,眼睛和耳朵都盯著那個小喇叭。

  我不想坐,椅子冰涼。那天有點兒陰,溫度明顯低下來,我有點兒冷,手腳都在出冷汗。我在大廳和樓門之間走來走去。我擔心喇叭里突然喊「文小米的家屬」。時間走得很慢。老段和老龐也站著,偶爾跟在我身後。他們只是默默地跟著我走,老段想起來會按一下我的肩膀。喇叭過一會兒打開一次,每次開關一響我就停下來豎起耳朵,心跳往脖子上跑。不是找我。不是找我。還不是找我。老龐攥了一下我的手說:「相信姨,沒問題的。」我說:「嗯。」後來老段不見了,我也沒在意,十分鐘後他回來,買了豆漿、油條和包子,他們知道我一定沒吃早飯。等我磨磨蹭蹭地吃完,那個時間手術應該已經完成了一半。老龐說:「一切順利,不會再有事了,跟老段出去抽根煙吧。我盯著。」

  然後她找了張椅子坐下。這段時間裡,她和我一樣心裡沒底,但她不說。我的一顆心咯噔落了地,跟著眼淚嘩地就出來了。我內心充滿了感激,我穿著舊T恤,身無長物,真想把手機和手錶一起送給他們。好像是因為他們在這裡,手術才沒有出現異常一樣。我到口袋裡找煙,忘帶了。老段說:「走,抽我的。」

  連抽了三根煙。老段說:「昨晚回去老龐就說,一定要來。這人遭事了,都脆弱,身邊就是有個啞巴,也能跟你說說話。」我直點頭。我說手術結束了你們就回去吧,段總那裡還等著呢,來之前也沒打聲招呼。

  「沒事,多陪一會兒,」老段說,「你和小米跟林子不一樣,你們倆更不容易。」

  在北京兩年多,很多人對我說過「你們不容易」,我都一笑置之,沒啥感覺。老段這句話讓我有了感覺。我爸媽、小米的爸媽,他們不知道小米現在正在手術室里,很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對兩頭父母,我們倆向來報喜不報憂,不想讓他們擔心,擔心也使不上勁兒,反倒把他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此外,也是虛榮吧,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不容易」,很多時候我們也並沒有覺得有多不容易,很多年輕人在北京都這麼過,有的甚至還不如我們。我和小米一次次和父母說:「不錯,挺好,一切都好,很好,相當好,你們就別操心了。」我一直認為,我們應該有能力過上一種不需要父母操心的生活。

  「對我們做父母的來說,」老段吐一口煙,憂傷地說,「幫不上忙更操心。等你們做了爹娘就明白了。」

  外面開始下雨,我和老段進樓。喇叭里在叫胖丫的家屬,手術已經結束;接著叫我。老龐對著我張開她的左手,滿手心的汗。老龐長出了一口氣,說:「你們男人不知道,女人要生不了孩子有多要命。」

  剛做完手術的小米很虛弱,嘴唇焦干,病床的一側垂著滲血袋,另一側掛著導尿管。她盡力睜開眼睛對我們笑。護士說:「都認識嗎?」小米點點頭。護士又說:「病人的麻藥還沒徹底消散,別讓她睡著了,十二個小時之內不能飲食。」陸大夫此刻正在進行下一個手術,護士轉述她的話:手術很成功,卵巢幾乎完好地保存下來。她們說話像白大褂一樣簡潔乾淨。

  7床說:「全麻勁兒大,跟小米說說話,讓她醒著。按摩一下腿腳,恢復得快。」

  小米的手腳冰涼,我幫她按摩。老龐坐在床頭跟她說話,說她這麼多年裡對女人的經驗,還有孩子,以及補養身體的方法。對術後女人的休養,老龐很有一套。可惜段總老婆不聽她的,只認白紙黑字,認為那才是科學。老段幫不上忙,坐在一邊,不時替老龐補充幾句。

  三個小時之後麻藥才逐漸散掉,已經是下午,小米感到了傷口的疼,但能忍受。段總打我手機,說他爸媽不見了,我說在醫院呢,正幫我照看小米。段總上班早,新來的保姆小王把家裡收拾得也妥帖,小鄭就把公婆的事忘了,午飯後才發現不對,老兩口兒今天沒過來,趕緊給段總打電話。段總開車就往平房跑,沒找到才找我。老段接的電話,說:「小米剛做手術,你媽說,看完了就回去。」

  我讓他們現在就回去,老龐不答應,要看小米打完這兩瓶點滴再說,回去也沒啥事。一直拖到傍晚,段總帶了些水果、營養品和一個花籃來到病房。他抱怨父母不和他通個氣,也怪我不跟他說手術的事。昨天請假我只簡單地說去醫院。段總給老段帶來一個新手機,讓老段以後隨身帶著,免得找不到人。他跟小米說了會兒話,就開車把老段和老龐接走了。

  7床說:「咦,不是小米爹媽嗎?我怎麼看不明白了?」

  「看不明白就對了,」我說,「小米爸媽在老家呢。」

  「你們這鄰居倒好,跟親爹親媽似的。」

  「比親爹親媽還好,」胖丫恢復了精神,餓得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我要吃肯德基。」

  她媽不理她:「那你就哭吧。大夫說了,堅決不能讓你吃。」

  胖丫說:「那我要聽搖滾,我要上網跟朋友聊天。」

  「你就作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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