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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38
作者: 徐則臣
那一夜沒睡好,一直說話到下半夜。我開導她。女人此刻的心情你要理解。多餘的東西長在她身上,直接關係到有無下一代的問題,她有相當的壓力。最後小米咬牙切齒地說:「好,明天手術。」
去了醫院才發現手不手術我們說了不算,要大夫和病房拍板。首先是主刀大夫有沒有時間。那位不會笑的大夫姓陸,在醫學院兼教授,博士生導師,只能沒課的時候上手術台,還得把之前已經掛過號的病人先解決了才行。然後是病房。病床跟火車座位一樣緊俏,也得排隊。護士長說:「今天滿員,回家等著吧,空下來就通知你們。」小米積蓄了半夜的勇氣一下子散了,說要不就算了吧,怕挨那一刀。我說不是刀,幾個小洞而已。都排了隊了。其實我也怕,想想在肚子上鑽幾個洞,那也夠瘮人的。
那兩天碰巧我不忙,很多小新聞我在一兩個小時內基本都能搞定,待在家的時間比較多。白天陪小米,晚上陪老段。老段很孤單。
段總老婆一個人照顧不了牛頓,尤其是半夜,餵孩子、換尿不濕她就麻了爪,老龐得坐鎮。白天再幫著做飯、洗衣服,中間照看下牛頓,一天就很充實。老龐忙得開心,來就是幹這個的,說明自己還有用,不是吃閒飯添累贅的。相比之下老段用處就小了,只能幫著買買菜,然後擦家具。這兩項工作花的時間都不多,待在二十一樓上他又不好意思干坐著,只好拿起抹布再擦一遍。因為里里外外都得照顧到,那段時間就看到他一個人的影子四處閃現,老龐實在不好意思再不開口了,就說:「老段啊,家具擦壞了。你能不能坐在沙發上不動呢?看看書也行。晃得我眼暈。」兒媳婦也說:「爸,沒事您看看電視。」老段哪好意思?因為兒媳婦在說這話時,順手把自己的房門關上了。她忙自己的事。一是坐月子;二是繼續研究育兒寶典,原來只是理論,現在實踐也跟進了,得重新認識;三是想起來就到電腦上看看基金。炒股導致牛頓提前來到這個世界上,為此她後悔得都想給別人幾個耳光。在她看來這相當於早產,所以時刻擔心牛頓會留下什麼後遺症,誰都知道早產容易出問題。她請教了很多醫生和朋友,各說各的理。有的說才提前十天,沒問題,人家拿破崙是七個月的早產兒,照樣做皇帝打到俄羅斯。有的說那不行,有一天算一天,要是沒影響誰還願意足月子再生?拿破崙,你看他那個頭,明顯吃了早產的虧。最貼心的朋友說,木已成舟,眼下最可行的是,好好養活,各方面齊頭並進,增加營養,增強體質,把虧牛頓的都給補回來。她想,就這意思。為了專心致志補償牛頓,她把股票都拋了,買基金,賺一點兒算一點兒。大多數基金都善解人意,只漲不跌,不過漲得慢了點兒。過去她嫌基金賺得不過癮、不刺激,不屑去玩。
別人都在忙,他一個大閒人坐在客廳里神仙似的看電視,老段干不來。所以他覺得很難受,寧願早早回到平房裡來,孤單是沒錯,那也是自由的孤單。除了看書,他把大部分時間耗在公園裡,看看風景,在健身器材上活動幾下,然後回來告訴我又看到幾條稀奇古怪的狗。有一條他遠看認為是小綿羊,近看還認為是小綿羊:頭和尾巴長了一團蓬鬆的小鬈毛,兩隻垂下來的肥厚大耳朵上毛最長,四隻小蹄子上方各留著一圈長毛,像女孩子穿的低筒短靴靴筒上的一圈人造毛。這還不算,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人工染髮,兩隻耳朵是粉紅的,尾巴是黃的。完全是只楚楚動人的小綿羊,主人卻說那是狗,還報了一個怪異的名字,他沒記住。
老段不厭其煩地跟我講這些,希望我也能對那條莫名其妙的狗感興趣。然後又跟我說,他發現公園裡有圈鵝卵石小道,很多人穿著薄底鞋或者襪子或者乾脆光腳在上面走,按摩腳底穴位。旁邊還豎了一塊大牌子,畫了兩隻大腳掌,標明穴位在哪裡。好玩兒的在於,所有在小道上按腳的人都是逆時針倒著走。後腦勺兒上沒長眼,一個個走得小心謹慎,不免跌跌撞撞。「為什麼不正著走?為什麼不順時針?」老段問我。
我也不明白。但這事我知道,當初我也納悶兒。還問過幾個正在走的老人,他們也不知道。他們說,他們開始走的時候,大家已經這樣走了,就成了不成文的規矩。開始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感覺還挺好。你只能理解為,這樣走對身體更有好處。所以我跟老段說:「多走幾次,您就習慣了。」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老段夜晚的孤單沒有持續幾天,老龐回來了。兒子請了一個年輕的保姆,就把老龐解放出來了。但是老龐被「解放」得很不舒服。開始兒子啥都沒說,突然帶回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那女人到了家裡,兒媳婦把她帶到房間裡密談,不到四十分鐘,那女人就灰著臉離開了。兒媳婦對兒子說:「這哪兒行?文化水平太低,意識也跟不上,土了。」老龐不知道他們在幹嗎,又不便多嘴,只管悶頭幹活兒。第二天又來了一個,更年輕,長得也不錯,時髦的衣服一穿,完全是個大城市裡的小少婦。密談完了,兒媳婦陪著她笑眯眯地出了房間。
「定了吧,」兒媳婦說,「今晚就住這兒。」
老龐沒弄懂,問兒子:「來親戚了?」
段總說:「請的保姆。我和小鄭怕您累著。」
老龐當然知道保姆是幹什麼的,但她還是納悶兒,難道自己不是保姆?難道自己還做不好保姆?「不就這點兒活兒嗎?我一人也幹得了,」老龐說,「你媽還沒老成那樣。」
段總說:「您來之前我們也請的,是鐘點工,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什麼的。」
「過去我不管,現在我不是來了嗎?」老龐的第一反應是,小兩口兒覺得自己不盡心。
新來的保姆趕緊去了廚房,開始擦洗煤氣灶。剛動手,牛頓醒了,張開嘴就哭。老龐往圍裙上抹著手上的肥皂泡就要跑過去,嘴裡嘀咕「小乖乖這才睡多會兒」,保姆已經衝到牛頓旁邊了。兒媳婦站在客廳走道里說:「媽,讓小王來吧。她女兒剛五歲,她懂。書上說,年輕人帶孩子對嬰兒有好處。」兒媳婦說完就進屋繼續研究育兒寶典了,牛頓被保姆擺弄兩下果然不哭了。老龐愣了。她知道兒媳婦說這話不是有意的,但她還是心裡一沉,那也就相當於書上說:老年人帶孩子對嬰兒不利。大概是暮氣太重,不能讓孩子活潑。那個新來的小王正咿咿呀呀地逗牛頓,聲音歡快悅耳,情緒高昂,如果牛頓現在就會笑,一定笑得咯咯的。老龐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習慣性地摸一下臉,無數道皺紋洶湧而至。
段總發現母親一直站在原地,問:「媽,您不舒服?」
「舒服,」她說,「小王歌唱得真好聽。」
「小鄭就想找個能說會唱的保姆,」段總說,「她現在都不讓我在家唱歌,怕弄壞了咱們牛頓的審美感受力。」
平心而論,段總的確喜歡唱歌;平心而論,段總的歌唱得實在很不咋地,跑調不說,聲音還像鐵釘划過玻璃,一首歌聽下來,你感覺到的就是一顆喝醉酒的釘子沒頭沒腦地在一塊巨大的玻璃上亂竄。老龐對「審美感受力」這個術語有點兒陌生,但意思她肯定已經聽懂了。
「媽,您怎麼了?」
「牆上那幅畫歪了,」老龐說,「你腳上的襪子要不要洗?」
「下午洗完澡剛換的,您忘了?」
想起來了。兒子出差剛回來,然後洗澡、換衣服,髒襪子現在在洗衣盆里。老龐回到洗衣盆前坐下,聽兒子搬動椅子去調整歪掉的油畫。本來家裡掛了很多奇怪的油畫,人不像人,樹不像樹,老段跟她說那叫抽象畫。抽成那樣當然不像了,老龐不喜歡。前天段總又買了幾幅新的換上,人是人,山是山,水是水,比照相機照出來的還要好看。牛頓媽讓換的,要讓牛頓睜眼就能看見優美的圖畫。這也是育兒寶典上說的,對孩子好。凡是對孩子好的,都是對的;凡是對孩子成長有利的,都要去做。老龐有一搭沒一搭地搓襪子。兒媳婦從屋裡出來說:「段,過兩天我還得去美容。書上說了,母親的形象對孩子的影響最大。」
老龐伸長脖子看洗手池上方的鏡子,看見一張衰老的臉。老龐想,怎麼就沒想到自己早已經抽象了呢?真是越老越不自知了。
晚飯時老龐說:「林子,我想回去住。」
「為什麼?在這邊不是好好的嗎?」段總不明白。
「我怕你爸一個人睡不好,孤魂野鬼似的。再說,有小王在,丫頭也省心。」她總是不願意說「牛頓」兩個字,覺得難為情,像外語。
段總老婆用筷子捅一下段總的胳膊,意味深長地說:「笨死了!媽不是怕爸爸孤單嘛。」
老段連忙擺手說:「我不孤單。我真不孤單。」
「我在這兒也沒什麼事,」老龐說,「明天做早飯我再來。」
「媽,您就別著急過來,」段總老婆說,「有小王呢。她飯燒得也挺好。」
老龐就回來了。她知道兒媳婦沒有惡意,也不是那號小肚雞腸的人,但她還是覺得兒媳婦的大大咧咧其實也挺傷人的。老龐回到平房老段很開心,重新找到組織了。他把左嘴角一個勁兒地往上拽,跟我說:「還是平房好啊,平房好。林子想得就是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