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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36 作者: 徐則臣

  段總老婆出院那天我沒去,陪小米去另一家醫院複查了。前幾天她們單位體檢,查出她卵巢有問題,片子上有兩個陰影,是囊腫還是囊腺瘤醫生也不敢肯定,而且有結節。醫生建議換家醫院再查。我對瘤這個東西一直很敏感,總在想像里認為那是陰險邪惡的花朵要盛開,所以趕緊托人找北京最好的幾家醫院去查。在北京,像樣點兒的醫院就跟火車站一樣擠,掛個號隊伍要繞好幾圈一直排到露天地里。我從別人手裡買了個號。很多人靠這個吃飯,跟倒黃牛票一樣,排上了就賣,再排。靠山吃山,靠醫院吃醫院。去了兩家醫院,大夫說法不同,一個認為是巧克力囊腫,一個認為是囊腺瘤。但結論相同:剝離掉。理由是,我們結婚不久,陰影妨礙我們要孩子。那當然得剝離。

  為確保萬無一失,我帶老婆去了第三家醫院。大夫說,要想要孩子,還是儘早做了好。不管囊腫還是囊腺瘤,問題都不大,這病發病率挺高。腹腔鏡,小手術,就在肚子上打幾個眼,儀器鑽進肚子裡,電腦上操作。

  「不過,也不好說,」大夫說,「究竟病情如何,還得手術的時候才能看清楚。」

  「不過」很要命。我都結巴了,問:「可能出現哪些情況?」

  「最壞的可能是,切除卵巢。」

  就是沒法兒要孩子了。我手腳唰地就涼了,跟靜脈注射了冰塊一樣。小米的臉也白了,兩隻手死死地掐住我胳膊,眼淚嘩嘩地流。我們倆都喜歡孩子,活蹦亂跳的那麼個小東西,肉滾滾的。前些天小米看見段總的女兒,回家路上就跟我叨叨,我們是不是也來一個?我說不來,生出來扔大路上養啊。我的意思是,再混兩年,等有了房子,從從容容地再來。看來還是盲目樂觀了。

  「大夫,」我說,要聲淚俱下了,「大夫。」

  「年輕人,想開點兒,」大夫邊往外走邊說,「沒孩子不照樣過?人家丁克,追著趕著都不要。要做,我們儘量幫你保住卵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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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想再諮詢,人已經沒影了。我突然覺得這大夫挺可恨,女的,五十歲左右,戴冰涼的銀白色金屬邊眼鏡,薄嘴唇,嘴角下垂,不會笑。朋友說,她是這家醫院裡該領域最牛的大夫。我照樣恨她。

  「怎麼辦?」小米說。

  「回家。」

  「我是說,沒孩子怎麼辦?」

  「回家。」

  我握著小米的手,軟軟的,還涼。老婆,我們回家。

  小米沒心思做晚飯,我們就在外面隨便吃了點兒。我盡力開導她,沒孩子摻和正好,咱好好過二人世界,郎情妾意,舉案齊眉,聽著都詩情畫意,人家想多過幾天還沒機會呢。再說也未必就沒有,當醫生的從來都是相對主義者,就喜歡這也可能那也可能,主要是用來逃脫責任。小米說,能生不要是一回事,生不了又是一回事。到時候我們還是喜歡孩子怎麼辦?

  「領養一個。還有挑揀的餘地,五官不標準的不要,智商低於一百三的,不要。」

  「要是領養的孩子跟咱們不親怎麼辦?」

  「咱們對他好,就親了。」

  「要是孩子長大了找到親生父母了怎麼辦?」

  如果這個問題我還能回答,小米會永無止境地問下去。她受的刺激的確不小,頭腦已經不會拐彎了。我說你看那是誰,在我們院門口轉來轉去。那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其實我已經看出來了,是老段,背著手跟看學生晚自修似的。見到我們,像親人一樣迎上來。

  「複查怎麼樣?」老段問。

  哪壺不開提哪壺。「沒大事,」我說,「段總那邊挺好的?」

  「挺好,」老段搓著手說,「院出得很成功。老龐在那兒照顧。」

  「哦,是應該照顧一下。」走進院子,我開了門。

  「今晚不回來了。」老段跟著我們進了屋,「閒著沒事,有閒書我看一本。」

  我指指書架讓他自己挑。小米情緒還沒緩過來,頭有點兒疼,我讓她收拾一下早點兒睡,睡一覺啥事都沒了。老段挑了一本章回小說、一本政治八卦,猶豫該看哪本。我讓他都拿著,一塊兒去他屋裡抽根煙。出了門我就開始點菸。老段從老花鏡上面看我:「端陽,你有事,瞞不了我。複查有問題?」

  進了他的屋我才說:「小問題。可能對生孩子有點兒影響。」

  「你是說,可能生不了?」

  「也沒那麼嚴重,大夫就是猜測,有那麼一說。」

  老段一屁股坐到床上。「我就說嘛,年頭壞了,」他憂心忡忡地說,「看看你們大城市,年輕人跑過來,好好的生孩子都有問題了。沒問題的,B超說好是男孩兒,臨生了變樣了!」他還在為沒抱成孫子遺憾,隨即聲音小下來,「這樣看,有個孫女已經不錯了。」然後嗓門兒又抬起來,「我就說嘛,你看公園裡到處走的,狗都趕上人多了!剛剛我還去了趟公園,你猜我看見什麼了?一條狗,坐在嬰兒車裡,一個女人推著。那狗一隻前腿搭在欄杆上,另一隻舉在耳朵邊,過幾秒叫一聲。」老段手也跟著比畫,學那隻長毛的京巴,樂得我差點兒給煙嗆著。

  「說正經的,」老段也點上煙,「大城市問題大到天上去了,當年我來北京的時候,五更頭大馬路上沒幾個人,更別說汽車,拖拉機都沒有。現在好了,車擠人,人擠車,一個個忙得像搶銀行。大街上哪還有個氧氣,都是×××二郎八蛋,就是二氧化碳啊。」

  老段到底是個老語文教師,懂得修辭。他嚴肅地認為,一定有問題。要說好,還是他們那地方好,山清水秀,草木豐茂,隨便抓一把都是氧氣。年輕人啥毛病也沒有,只會擔心生多了國家罰款,那傢伙,一黑燈就一個,一黑燈就一個。「你猜猜我們家老龐生完林子之後,又懷了幾次?」老段把嘴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我。

  我哪猜得出來,也沒啥意義。我敷衍地晃了晃右手。

  「五個?」老段得意地笑了,「再加一半,還多。八個!」他做出一個「八」的手勢。然後神情黯淡下來:「八個啊。」都流掉了。

  這居然沒把老龐折騰垮,真是奇蹟,現在還這麼利索能幹。可是,他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覺得挺煩,大夫的話沒法兒像煙一樣,說吐掉就吐掉,吸進去了就出不來。我的煩躁體現在我一根接一根地抽菸上,不用打火機,直接續著了。老段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了,就嘆口氣說:「其實我就想讓你放鬆放鬆,事再大裝心裡也不能解決問題。我也是。老龐突然不回來了,我還真有點兒不習慣,就想找人說會兒話。人老了,比你們年輕人還怕事。」

  他把老花鏡拿下來,我看見了他的兩個沉重的眼袋。然後是夾著香菸的手,手背顯出光亮泛黃的老人的痕跡。從眼袋和兩隻手,你一定看不出老段年輕時如何風華正茂、如何意氣風發,但是,你一定能看見他現在老了,在這個晚上沒著沒落,孤單一人。我突然就想通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擔心和猜測都是多餘的,既然大夫都不能確切知道,我們知道什麼?

  手術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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