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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33 作者: 徐則臣

  生完孩子兩天,我和小米去看段總老婆和孩子,當然段總和他爹媽都在。小傢伙小臉還沒舒展開,眼睛拼命地閉,整個世界就在眼前,她不看。我找了一些常用又保險的詞句讚美了一下,只能這樣,當時我實在看不出小老頭兒似的有什麼好。我老婆煞有介事地說:「額頭、耳朵和下巴像爹,鼻子、嘴巴和眼睛像媽,所以長大了一定很漂亮。」把段總老婆樂壞了。不知道她從哪裡看出來的,反正我是沒看出來,都沒長開呢。要我說,只像她自己。

  段總老婆好受多了,剛喝完老龐在家熬的蘿蔔絲鴿子湯,臉明顯大了一圈。剖宮產之後要把肚子裡的氣排掉,蘿蔔和鴿子湯都是治這個的。段總老婆躺著跟我們聊天,小米不懂事,冒冒失失問她有奶了沒有。段總老婆趕緊搖頭說:「我才不要有呢!」

  「沒奶孩子吃啥?」

  「奶粉啊。」段總老婆說,「朋友們早告誡我了,千萬別母乳餵養,不好斷;最重要的,」她順手拍了一下小米的乳房,「餵完孩子就不成個樣子。難看死了。以後你可得小心啊。」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我老婆臉唰地就紅了,結結巴巴地說:「那不都浪費了?」

  「農民想法!肉爛在鍋里,慢慢就沒了。」段總老婆說。然後她轉臉對段總說:「說好了啊,餵奶粉。你訂了沒有?」

  段總說:「還真訂啊?都說母乳對孩子好。」

  「還有都說不好的呢!」段總老婆撒嬌了,聽聲音我就知道撒得不小,「你說話不算數!我就要你訂!」

  段總眼看著就軟了:「好,訂訂訂。過會兒我就打電話。就按大夫說的?好,沒問題。」

  老龐不同意,她也算半個婦科專家:「還是母乳好,孩子聰明。奶粉裡面你知道他們塞了啥東西,沒準兒吃出毛病來。吃奶粉的小孩兒都黑。」

  段總老婆沒說話,只是對段總遞了一下下巴。看來他們分工很明確。果然段總說話了:「媽,你說的是那些國產的劣質奶粉,我們要訂的是進口的,按配方生產,缺什麼補什麼,比母乳營養還全面。」

  「也是營養配餐?」老段問。

  老龐用腳後跟磕了他一下,老段不吭聲了。這種事公公插嘴不合適。老龐不死心,說:「再好的奶粉也是奶粉,我就不相信,牛身上出來的能比自己親媽身上出來的好?」

  段總老婆只好親自出馬了。她說:「一袋奶粉上千元呢,人家更科學。」

  段總也說:「越科學越好。」

  老龐就不好再說了。不是被龐大的「科學」嚇著了。人家做爹娘的都有共識了,做奶奶的這一槓子不能插得太過頭,遠了一輩呢。但她明顯不樂意。晚上回到住處,在院子裡轉了好幾圈最後還是進了我們的小屋,扯完半天鹹淡,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年輕人到底都是怎麼想的?」她憂心忡忡地說,「還科學,牛能比人更科學?祖祖輩輩都是吃娘奶長大的,有點兒錢倒變天了,改隨畜生了。」開了頭老龐有點兒打不住,也不避諱了,「女人不餵奶,長那兩個大泡泡袋子幹嗎?留著看?嘰里咕嚕亂晃蕩,幹活兒都礙事,有什麼好看的!」我老婆脖子都紅了,老龐視若無睹,繼續發牢騷,「林子當年要不是吃我的奶,哪能長成這樣?我們鄰居,建軍他媽,生下孩子就沒奶,建軍吃奶粉,你看給吃的,黑不溜秋,跟從小煤窯里爬出來的似的,學習也不好。沒辦法好啊,頭腦跟不上。跟林子一個班念的,林子考來北京念大學;建軍呢,給人家開大卡車,還三天兩頭兒出事,今天軋死只雞,明天碰斷棵樹。他媽天天在家給菩薩燒香,求老天爺保佑別撞上人。你說糟不糟心。」

  小米看這架勢三兩分鐘是解決不了的,索性放下手裡的校稿,向她請教點兒育兒經驗。我們倆眼看著就三十歲了,提前學學沒壞處。你沒看見段總他老婆,自從決定要孩子,又是逛書店又是上網搜索,還去聽專家講座,床頭一摞書,《育兒寶典》《新媽媽手冊》《健康寶寶快樂媽》《你想做天才兒童的父母嗎?》等,每晚睡覺前都要鑽研半小時。

  小米問:「母乳餵養到孩子幾歲合適?」

  「只要孩子愛吃,多大都行。」

  「那段總,吃到幾歲?」我問的時候完全是一臉壞笑。

  「三歲啊,」老龐自豪地說,「那段時間我老生病,怕傳染林子,就一咬牙一狠心,決定掐掉。林子不習慣,還要吃,奶水好吃啊。我就在上面抹魚膽。」

  三歲的段總一試味道不對,苦啊,撒嘴了;再試,又撒嘴了。他就說:「有東西。」他問是什麼,年輕的老龐為了速戰速決,乾脆噁心噁心兒子,說:「屎。」三歲的段總果然就不再吃了。在這之前,段總想起來就往老龐懷裡鑽,哪怕正在和夥伴們玩兒,想起奶味也會撒腿就往家裡跑。

  「就那會兒斷了。」老龐說,「過些天我又問林子,還吃不吃?這孩子說:『不吃,有喜。』他小時候說話不清楚,把『屎』都說成『喜』。」

  我和老婆笑歪了。我心想:不是母乳好嗎?段總三歲了還說不清楚一個「屎」字。

  老龐也就對我們發發牢騷,段總兩口子最後還是決定給孩子餵進口奶粉。又過了兩天,段總老婆有奶了,脹得難受,老龐企圖趁機再遊說一下,段總老婆根本不搭茬兒,讓大夫開了藥水,幾針下去乳汁又回去了。

  段總老婆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才回家。這段時間老龐和老段精心照料,只要能做的都做,只要能想起來覺得有必要的,也做。雖然是個孫女,終結了段家漫長的男丁時代,但她還是姓段,還是自己兒子的骨肉,來不得半點兒馬虎。兒媳婦雖說也不怎麼太聽話,總有讓老兩口兒參不透的仙點子,但還是兒媳婦,該怎麼好還是怎麼好,這點兒道理老兩口兒還是明白的。人家不聽你的也正常,你是來幫忙幹活兒的,不是來替人拿主張的。

  但是,該拿的主張不拿也不對。比如孫女的名字,爺爺那是理所當然要拿主張的。不拿是不對的。不能總「寶寶」「貝貝」「寶貝貝」地叫。孩子剛生出來老段就焦慮了,跟我借《漢語大字典》《唐詩宋詞選》和《古文觀止》。本來以為生男孩兒是板上釘釘的事,突然改生丫頭了,老段在家琢磨了大半年的一堆名字都沒用了,只好連夜翻書。起碼翻了三夜,老段眼珠子紅得不行,把一堆書還給我,說齊了。不僅找到了名字,而且還用他業餘研習的陰陽八卦推算了一番,那是相當好的名字。跟我們不能透露,要見到孩子再說。

  老兩口兒顛兒顛兒地把名字送到醫院,段總告訴他們,名字已經取好了,叫「段鄭雪梨」。老段當時就叫了:「怎麼成日本人了?聽起來也不對味兒啊!段鄭雪梨,猛一聽像『端住稀泥』,這哪是個名字啊?不行。」老龐見兒媳婦躺在病床上不吭聲,本能地覺得有貓兒膩。她又問兒子一遍:「叫什麼?」

  「段鄭雪梨。」

  老龐反應過來了。剛才懵懂是因為不懂地理。她早聽說親家現在澳大利亞的一個啥地方,雪梨,就是這兒。明擺著,這專利親家已經提前申請了。她跟老段說:「挺好,就『雪梨』吧。」她把兩個字咬得相當重,老段只要不是突然患阿爾茨海默病,不可能聽不懂。老段嘴張開一半,果然不說話了。兒媳婦笑眯眯地說:「爸,媽,別站著,坐啊。段,給爸媽拿葡萄吃。」老段和老龐坐下來,一顆葡萄吃了好幾分鐘。兒媳婦又說:「爸,媽,你們別生氣,名字不就一個代號嗎?跟阿貓阿狗沒區別。我爸媽就是想,我哥不是在澳大利亞嗎,生個孩子叫北京;我和段在國內,孩子叫雪梨,又有咱倆的姓,不是一家人親上加親嗎?」

  「是啊,是啊,」老龐說,「應該的,有紀念意義。」

  「紀念意義」這樣文縐縐的詞在平常老龐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儘管舌頭打結,她還是堅持給說出來了。她覺得雞皮疙瘩也跟著出來了。沒辦法。跟親家不高興就是跟媳婦不高興,跟媳婦不高興就是跟兒子不高興。咱們是為了高興來的。

  老段卻在心裡嘀咕,何止紀念?等於上了保險,一個北京,一個雪梨,丟了都好找,直接進大使館要人就行了。大名人家占了,小名總該能輪上吧。「這樣一說,倒也有點兒意思,」老段站起來,一講重要的事他就不愛坐著,職業病,「我和她奶奶就給取個小名吧。咱倆合計了一下,覺得還是土點兒好,就叫臭臭吧。要是男孩兒,就叫臭蛋了。」

  兒媳婦的兩隻大眼慢慢變小了,鼻子眼兒都往一塊兒擠,吃了辣椒似的。「爸,是不是,太土了點兒吧?」

  「不土,一點兒都不土。大俗大雅。賤名好養活,一準大富大貴。」

  「爸,要不再想想?」兒子打圓場,「叫牛頓怎麼樣?」

  「嗯,叫牛頓好,」兒媳婦在床上拍手,「咱倆理科都不行,讓閨女好好學,當院士去!」

  老段剛想說,女孩子家叫牛頓,太不著調了!兒子及時總結髮言:「爸,媽,那就叫牛頓吧。聽說名字對性格和能力的塑造有很大影響,不能讓雪梨跟我們一樣偏科了。」老段幾乎要揮起拳頭抗議了,老龐踢了他一腳。肯定是人家兩個專利一塊兒申請了。一把年紀了怎麼還那麼不懂事呢?怪不得退了休也沒熬成個副校長。該!

  老龐倒無所謂,老段放不下,好歹幾十年的知識分子,不僅是面子問題。怎麼說丫頭的「段」也在「鄭」前頭。老段就跟我嘀咕。我跟老龐想法一樣,一定是澳大利亞那邊有統一部署。上班時見到段總,我就說我們段鄭雪梨的小名取得好啊。段總說:「好什麼?硬邦邦的,我倒是喜歡她哥家那小雜種的小名,歌德。」聽得我一愣一愣的,那個是學文科的,叫莎士比亞不是更酷。

  「沒辦法,」段總說,「有孩子你就知道了,煩著哪。我爸媽是不是不高興了?」

  「段伯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抽空替我說說,我也不容易啊。想把兩頭都擺平,怎麼就這麼難呢。」

  「比當老總還難?」

  「難太多了。哪天你能把三個家都擺平,你做我老總。你看,她生孩子,非常時期,你讓她一天不高興,她可能就像慈禧似的,讓你一輩子不高興。再說,彆扭起來對身體也不好,也搞得大家更生分。只好委屈自己爹媽了。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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