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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30 作者: 徐則臣

  老段、老龐去過三次醫院,連著三天。第四天,正硬著頭皮收拾要去,段總來了,讓他們今天就別去了,在家歇著吧,醫院裡挺好的。老兩口兒當然知道這不是兒子的意思,「醫院裡」的意思,兒子只是替人家繞了彎子。這就是說,「醫院裡」也不喜歡來來往往的。可是,「來」就為了「往」,不「往」誰沒事千里迢迢「來」北京?兒子建議,要不去圓明園、頤和園轉轉,離這兒不遠,好容易來一趟。老龐說:「當我們旅遊呢?」

  段總說:「要不,幫我把家裡收拾收拾?自從她進了醫院,就亂著。」

  老龐說:「好。」總算找到事做了。這是給兒子打掃房間呢。

  那天老兩口兒在兒子的二十一層里一直干到了天黑。看上去哪個地方都清清亮亮,一抹布下去還是髒。都說北京風沙大,一點兒都沒錯,大到一定程度門窗都擋不住,該怎麼進來還怎麼進來。都收拾好,老兩口兒坐在沙發里相互看看對方,迅速達成了兩個共識:

  第一,這是個好家。

  第二,看樣子兒子的確鬧大了。

  如果說他們還有第三個共識,那就是:好,真他媽好。「他媽」是老段加上的。段總的家我去過幾次。一百六十平方米,衛生間就兩個。有時我里里外外看我十三平方米的小屋,想如果再大十二倍會是啥樣。想不出來。我念書時數學就不好,平面幾何、立體幾何都差。沒概念。回到家我從來沒跟小米說過。這是朋友們傳授的經驗,在北京,千萬別拿大房子刺激老婆,要出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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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總的房子不僅大,還豪華。這其實根本都不用想。不豪華要那麼大幹嗎?段總這幾年發了,雖說只是報社的部門老總,那也是老總,我們報社的薪水從來不相互公開的。段總老婆也有錢,家底子好,陪過來的嫁妝差不多就是一套房子。這沒辦法,先天的。現在她還在一家休閒的媒體上班。據段總的玩笑,她上班也就是個聚在一起聊天的由頭。從去年開始,上班不只為了聊天,還為了炒股,一辦公室的人都盯著電腦屏幕,不管哪個數字蹦一下,都會有人大呼小叫。然後大家相互討論,論證之後再決定是繼續攥著還是出手,或是再進別的。段總的老婆在弄錢上很有一手兒,直覺好,別人賠了她賺,別人賺了她繼續賺。因為遵從父母的越洋之命,提前住進醫院,依然不忘炒股,一閒下來就用手機上網,看又漲了多少。

  我東拉西扯這些的意思是,段總有錢是正常的,房子弄得豪華也是正常的。

  那天傍晚老兩口兒幹完了活兒,要出門的時候才發現一直沒換鞋,趕緊換上拖鞋把木地板又重擦了一遍。然後相互提醒對方,以後記著換鞋,人家不叫換也得想著換。

  第二天下大雨,從早到晚就沒停下。氣溫一下子就降下來,穿長袖T恤在外面走都有點兒冷。我在郊區折騰了一天,冒雨採訪一個新聞。採訪完了才感覺到冷,回到市區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正在一家拉麵館裡邊吃熱乎的拉麵邊寫報導時,段總打我電話。

  「跟我爸媽說一聲,」段總的聲音很急,他在醫院,「可能要生了,已經進手術室了。」

  我想不對啊,沒到日子啊。我收拾筆記本就往家趕。老段和老龐正坐在我屋裡說雨。因為兒子在北京,他們習慣了每天晚上看北京的天氣預報,對北京氣候跟氣象局局長一樣有發言權。老段說:「北京兩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雨了。」老龐看見我濕漉漉地回來,心疼地說:「大城市活人就是不容易,你看端陽才回來,也不知道林子回來沒有。」林子是段總的小名。他們老兩口兒剛剛去過段總的樓,站在雨地里數到二十一層的窗戶,是黑的。他們坐在我的小屋裡,加上小米,滿滿當當的,我進了屋轉個身都困難。看老兩口兒情緒還不錯,我才說:「段總在醫院,可能要生了。」

  老龐噌地站起來:「這麼早?」老段還茫然地看著我,被老龐一把拽起來,「快,把我東西拿著,去醫院!」

  老龐到底是見過世面的,這時候還不忘把她的那套傢伙帶上。只是她沒想到這裡的婦產科跟他們鎮上的不一樣,來多少產婦醫生都夠用。除此之外,她還讓老段從藤條箱子裡拿出一個包,那裡面有她在家時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幾件小衣服。我們四個打一輛車,都去了。雨小了一點兒,馬路上的水排不掉,車跑起來像船。老兩口兒一個勁兒地催司機:「快,快!」司機說:「那我也不能飛啊!」

  段總正在走廊里這頭轉到那頭,手裡捏著根煙捻來捻去,這地方禁止抽菸。請的二十四小時護工看僱主站著,也不好意思坐,半倚在牆上。她一點兒都不緊張,儘管只有十九歲,但生孩子的事她見多了。她跟段總說:「沒事,生出來就好了。」說得像「肚子疼時,上趟廁所就好了」一樣清淡。段總的一顆心哪放得下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呀。我們四個人並排衝進走廊,段總也沒覺得有多隆重,只是心不在焉地說一句:「都來了?」

  我說:「過來陪你抽根煙。」

  老龐說:「人呢?」

  段總指指裡面。肅靜。醫院這種環境,看起來白得像一無所有,其實重得壓死人,哪個想在這地方大聲喧譁。老龐習慣性地要衝進手術室,被老段攔住了。這是北京的婦產科,別跑順腿了。段總說:「媽,別擔心,主刀的大夫是這裡最好的。」

  老龐掂量掂量手裡的傢伙,好像對「最好的」大夫也不是很放心。她問:「怎麼會這樣?」

  「下午她到醫院門口去,遭了點兒雨,受了涼。」

  老龐立馬嚴厲了,指著護工:「你怎麼讓她往雨里跑?這都什麼時候了!」

  「我是不讓的,」小護工打著手勢辯解,「可她非要去網吧。我去個廁所她就下樓了。」

  「什麼網吧?」老龐不懂。

  「就是上網的地方。」老段說,「用電腦上網查東西。是吧,端陽?」

  我說是。我正背著筆記本,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如果段總的老婆遲遲生不出來,我可能得陪他們一夜,我得趕在天亮之前把稿子寫出來。

  段總說,跟護工沒關係,是他老婆自己的問題。不僅是淋雨著了涼,還有個原因是受了刺激,股票今天大跌,掉下去的速度有點兒慘不忍睹。他老婆買的兩隻股票都趕上了。本來她午飯後躺床上迷迷糊糊要睡著了,一個同事給她打電話,說完了,跌了;跌了,完了。跌之後的數字讓她一直涼到腳心。她趕緊打開手機上網查,剛撥拉幾下手機沒電了。關鍵時候掉鏈子,她一定要出去找個網吧親自看兩眼。怎麼可能跌成這樣?簡直沒天理。小護工不讓去,那也不行,一分一秒都是錢呢。錢是什麼?是血和汗,還有過日子的信心和平衡感。段總老婆換了衣服就出去了,雨下得正酣。肚子挺出去太多,一把傘管不了全身,再加上風吹過來再吹過去,除了頭髮還算乾的,其他地方都濕了。這問題還不大,關鍵是電腦上顯示的股票曲線,一點兒弧度都沒有,完全是九十度垂直往下掉,跟誰照著直尺畫的懸崖似的,血淋淋的綠,能聽到咣當一聲摜到峽谷底的聲音。當時她身邊上網的人就聽到有人慘叫一聲,而她自己則是聽見肚子裡有人慘叫一聲。她抱著肚子就不行了。

  老龐不明白:「炒什麼股?股怎麼炒?」

  老段繼續充當解說:「就是把錢放到電腦上給人花,再下小錢。」

  「自家的錢為什麼給人花?還能下小錢?」

  「人家花你的,你也花人家的嘛。你多花點兒不就賺了?」

  老龐更糊塗了。老段因果關係也連不上去,乾脆說:「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左嘴角拽得更厲害了。

  老龐也就不再問。她安慰兒子說:「林子,你放心,不會有問題的,媽在這裡。」

  小米在身後掐了我一把,我知道她想笑,於是我回掐了她一把。不該笑的別亂笑。

  六個人突然都沒聲音了,安靜得有點兒怪異,都伸頭踮腳往手術室里看,看來看去還是那扇門。段總走到我面前,在我耳邊小聲說:「其實也就十來萬。女人哪,就是扛不住個事。」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啥意思,也許是因為緊張,所以我建議一塊兒去洗手間抽根煙。這是眼下放鬆神經的唯一方法。

  段總的老婆在手術室里折騰一夜,想生,感覺總是不能完整地找到。要是剖宮產早就完事了,但她不,提前跟段總商量過了,不到萬不得已不切一刀,怕肚皮上留道疤。她看見過女同事小肚子上的那道「生命之門」,打開容易,關上也容易,但你想關得不留門縫不容易。後來醫生累了,她也累了,只好切了。那會兒天都亮了。

  在這之前,我跟段總和老段去了好幾次洗手間,抽菸。三個男人躲在廁所里抽菸還是挺有意思的,像三個黑手黨。都為了等孩子,但對孩子其實知之甚少。老段也是外行,有老龐那樣能幹的老婆,我不用猜都知道老段在家就是個甩手掌柜。他只是半天問兒子一句:「男孩兒?說定了?」段總只好一再重複:「B超說的。」除此之外,說得最多的就是股票。也就是漲漲落落的事。段總不炒股,不是他不關心這事,而是沒時間,報社的事情實在太多。到了凌晨,他們爺兒倆出了洗手間,我留下來,坐在馬桶蓋上打開筆記本,得把報導寫完。

  小米和護工陪著老龐坐在椅子上,到了後半夜兩個年輕人蔫了,下巴開始往下掛,過幾分鐘就要點兩次頭。老龐依然精神抖擻,一直握著她的那套傢伙躍躍欲試。直到護士面無表情地推開門說:「女孩兒。五斤四兩。大人、小孩兒都正常。」

  老段、老龐和段總幾乎同時跳起來。

  老段絕望地說:「三代單傳哪!」然後小聲咕噥一句:「完了!」

  老龐狐疑地看著護士的背影:「沒生錯吧?」她的意思是,是不是產婦多了,給弄錯了。可是今夜分明只有兒媳婦一個人在生。

  段總一直希望要女孩兒,我懷疑他說男孩兒是騙父母的。現在他顯然很高興,胳膊一揮,大喊:「五四,耶!」跟當年參加新文化運動的大學生一樣興奮。

  我們進了病房看段總老婆。偉大的母親現在很虛弱,麻藥勁兒還沒有退乾淨,只撲扇兩下眼對大家表示:看見你們了。除了段總,其他人都不敢太靠前。段總握著她的手,耳語了一句。後來,他讓我猜當時他在說啥,我說你們兩口子的耳邊風我哪知道。段總就義正詞嚴地交代了:「我對老婆說,你是我們段家歷史的終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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