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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28 作者: 徐則臣

  老段戴著老花眼鏡歪著頭在院子裡到處看。沒住過這種大雜院的人都會覺得新鮮,屁大點兒地方竟然能住七家。戶主其實只有兩家,他們儘量把自家人都塞在一兩間屋裡,空出來的房間租出去。這還不算,我租的那家還在旁邊自己動手蓋了一間,單磚跑到頂,壓兩塊樓板,再苫上石棉瓦,就算房子了,一樣能租出去。在北京,你把豬圈弄敞亮了也能租個不錯的價錢。不過老段、老龐住的房子還是好的,幾十年前正正規規蓋起來的,青磚黑碎瓦,結實穩固,屋子裡空間也大。段總有錢,讓老子住得太差他沒面子。貼著牆房東又蓋了一間小屋,分成兩個格子,一個作廚房,另一個作洗手間,有電熱水器,可以沖澡。所以是按一居室的價錢租給段總的。我租的沒這些,只是一間光禿禿的屋子,十三平方米,和房東共用一個露天的水龍頭,要洗澡得自己找澡堂,上廁所只能去巷頭的公共廁所。夏天還好,到了冬天,半夜裡北風跟逛大街似的沒遮沒攔地闖,撒泡尿需要相當大的勇氣,所以我養成了堅決不起夜的好習慣。

  老段歪著頭一直看到我屋裡。我蹺著腳丫子在看小說,我老婆占據了我們唯一的一張桌子在校對一本書。她剛在一家出版社找到工作,編輯兼校對。有好選題就編書,沒好選題就校對,這樣她就能保證沒活兒乾的時候也能賺到錢。那張可以摺疊的方桌既是書桌也是飯桌。在十三平方米的空間裡,我們要最大限度地把生活化繁為簡。

  「忙呢,」老段說,「我就過來看看。」

  「別啊,您進來坐。」我把屁股底下那張像樣的椅子騰出來遞給他,自己從床底下拿出個小馬扎。我指著我老婆:「我媳婦,文小米。」

  我老婆站起來說:「段伯伯好,我給您沏茶。」

  「小——米,」老段把兩個字中間的距離拉得很大,右手食指像教鞭一樣漫長地點一下,長輩的意思就出來了,「端陽說你很聽話,好。叫我老段。」

  後來我老婆說:「這老段,說我『聽話』是啥意思?是不是覺得我傻,一心一意跟你到北京來混,苦日子也過得下去?」我說:「你可不能這麼想,他們那地方夸女孩子都這麼夸,那意思是乖、賢惠、可愛、能吃苦耐勞。」我老婆哼了一聲:「又給我灌迷魂湯,我也就剩這點兒美德了。」我就繼續安撫說:「我老婆覺悟高,聽話。」不管這「聽話」作何解,放在我老婆身上基本不算離譜兒。本來我們倆在蘇北的一個小城裡過得還不賴,有固定工作。前年我頭腦一熱,辭了工作來北京,把她也給鼓動來了。只能租這種小房子了。有半年的時間我們倆都找不到工作,眼看口袋越來越癟,手中沒糧,心裡發慌,腸子慢慢就青了,有點兒後悔來這鬼地方。真是沒事找抽型的。我老婆倒鎮定了,既來之則安之,就不信還能餓死在首都?後來我做了記者,正好碰上師兄段總當頭兒,日子才稍稍安定下來。

  那天老段來串門,堅持讓我老婆叫他老段。我老婆也不客氣,就給「老段」沏茶,然後問他和老龐住這裡是否習慣。老段說得相當藝術:「北京太大,這裡太小」「睡著了都不敢大聲磨牙」「老龐說了,沒事別往人家門口站。」老段說:「沒法兒不往人家門口站啊,出了自己門就到別人門前了。」這麼說時他笑了,他不但站到了我們家門口,還坐進了屋裡。老段說:「跟我說說,公園在哪兒?」他有點兒憋得慌。

  我決定帶他過去看看,問要不要叫上老龐一起去。他說不用了,他找到了老龐也就找到了,她還收拾呢。我就讓小米去老龐那裡認認門,看能否幫上點兒忙,然後去了公園。

  

  那公園不要門票,附近的居民都喜歡去散步和鍛鍊,尤其老頭兒、老太太。空氣好,有樹木和草坪,方圓幾里,只有那裡才能看到規模大一點兒的綠色。老段抽了一下鼻子,說應該讓老龐來,她對北京的空氣過敏,覺得到處都在泄漏汽油。老段又說,再好的公園也沒法兒跟他家比。他的小鎮是山城,漫山遍野都綠,野草深得能埋人,像個巨大的氧氣罐。家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栽什麼長什麼,種什麼結什麼,退休了他沒事幹,在屋檐底下養了三十六盆花。「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他惆悵地說,「屋後是片竹林,天沒亮鳥就叫,比鬧鐘還準時。風吹竹林你聽過沒有?像彈琵琶,《十面埋伏》。」

  我記不起來《十面埋伏》是什麼樣的聲音:「醫院去了?」

  「去了,幫不上忙。人家都弄好了,吃的喝的都記在本子上,叫營養配餐。醫生護士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晃得我眼暈。我跟老龐老礙人家的事,只好往牆角躲。晾那兒也招人煩。」

  老段很失落。沒事幹,又人生地不熟的。兒子忙,他不在醫院他們倆也沒法兒去,兒媳婦的確是自己的,可不熟,來北京之前也就見過兩次,跟見北京次數一樣。人家跟你親不起來,叫你爹媽也親不起來,一句話嫌少兩句話嫌多,大眼瞪小眼,最後都不會說話了。都難受。還有兒媳婦的朋友、同事來探視,嘻嘻哈哈說私房話,他們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只好在一邊看著人家笑,因為總是微笑,臉上的肉都僵硬板結了,像兩個頭腦出問題的老傻子。老段還好點兒,可以隔三岔五躲進洗手間抽根煙緩口氣;老龐連這點兒愛好都沒有,只能守在那裡干挨。

  「多見幾次就熟了,」我寬慰老段,「有了孫子就更熟了,那跟爺爺奶奶生來就親的。」

  聽到「孫子」,老段立馬眉開眼笑了,幸福從心底里往上泛,嘩地就鋪滿了一臉。就沖這小東西來的。老段說:「孫子好啊。」

  老段其實不算老,才六十歲,除了左嘴角說話會往上歪斜地拽,整個人都是直的,狀態好時眉毛都打算立起來,一看就是好身板。時值黃昏,公園裡的人多起來,狗也多起來,跟人一塊兒遛彎兒。你想像不出竟有那麼多的狗,而且一個比一個長得不像狗,有像貓的,有像熊的,有像熊貓的,有像狐狸的,還有像耗子的。正兒八經長一張狗臉的很稀罕。有隻狗蹭著老段的腿要挨著他撒尿,嚇老段一跳。他不是被突如其來的狗嚇著了,而是被它那副尊容嚇著了,又黑又瘦,肋巴骨一根根擺著,真不比耗子大多少,一把捏死問題應該不大。它長得跟耗子還有點兒距離,具體像什麼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門道。老段跳了一下,讓狗主人有點兒不好意思,大叫:「三郎,往哪兒撒呢!」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也穿一身黑衣服,說句話渾身的肉都顫顫巍巍地抖,肚子上起碼堆了三個救生圈。我懷疑她剋扣了小狗的口糧。那狗接受了批評,立刻把後腿夾緊了,不尿了,卻兜著圈子開始咬自己的尾巴。我頭一次見到如此短的狗尾巴,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尾骨那地方幅度極小地跳一下,又跳一下,像撲扇一隻小耳朵。小狗夠不著尾巴。越夠不著越要夠,整個身子就在原地轉圈,像個推磨蟲。老段一定也沒見過,比我興趣還大,脖子越伸越長。主人說:「三郎,還咬!」三郎翻了一下小眼,意猶未盡地正常走路了。

  「狗也長變樣了,」老段說,「原來不是這樣的。我在北京住了好幾天,要麼狗,要麼狼狗,頂多是哈巴狗。」

  他可能又想起「大串聯」了。我說:「這些年不是日子好過了嗎,進化得快了。」

  「那也不能往耗子方向進化啊,」老段十分不理解,半天了又嘟囔一句,「長變樣了你說。」

  經過居民健身器材那一塊,我問他要不要動一動。老頭兒、老太太都愛往那裡集中,慢悠悠地聊天、運動、過日子,玩什麼器材都像在打太極。老段看看表,說還是先回去吧,老龐該等急了。他退休以後,老兩口兒從來沒有哪次分開超過兩個小時的。我們就往回走,剛出公園大門,看見小米領著老龐正往這邊走。人家說多年的夫妻成兄妹,他們倆是多年的夫妻成一個人。

  老龐遞給老段一粒含片,說:「怕你咽炎又犯了,就送過來了。」夠含蓄啊。

  老段幸福又詭秘地對我笑笑:「我有慢性咽炎,老毛病。」然後對老龐說:「還是公園空氣好,你要不要去吸兩口?」

  「還母園呢,」老龐說,「哪兒來那閒情!我倒是惦記我那兩隻老母雞。」

  回到院子裡,我們各做各的飯。段總提前把炊具都給配置齊了。

  小米炒菜我打下手。沒有廚房,到做飯時就把電炒鍋端到門外做,陰天下雨就在屋裡湊合著糊弄一下。小米倒上油,小聲跟我說:「你猜段總他媽過去是幹什麼的?」「我哪知道?家庭婦女?」「業餘接生婆!」小米說得很隆重,跟說希拉蕊要競選美國總統似的。他們鎮上醫院的婦產科忙不過來,經常把她請去。我還看見她收拾那套傢伙了呢,大刀子、小刀子,還有剪刀,磨得明晃晃的,一點兒鏽都沒有。真的。她說了,帶過來就為了應急,怕來不及到醫院。她還說,別看東西土,使起來順手,接生自己的孫子,她心裡有數。

  這老龐,真敢想啊。那剪刀還不知道是不是做裁縫用的。這要讓段總老婆聽見了,沒懷上孩子也嚇得跑醫院去了。

  「你聽見她說那倆母雞了沒?」小米說,「就剛才。老龐特地給兒媳婦準備的,單餵。要麼到山上捉蟲子給它們吃,要麼在飼料里拌中藥喂,老中醫配好的方子。大補,既能保胎,又能下奶。」

  「那怎麼不帶來?」

  「火車上哪讓你帶兩隻大活雞呀?段總擔心他們坐車累,託過去的同學提前給他們定了臥鋪票。沒辦法。老龐本來想坐大巴來的,私人承包的車,想帶什麼帶什麼,趕頭豬上去都行,只要你付足夠的錢。」

  「扔家裡不是白餵了?」

  「鄰居給照顧著。等著想辦法弄過來。來之前老龐把藥飼料都調好了。」

  我扭頭往他們那邊看,老龐正端著一鍋東西從廚房出來,一個矮小精悍的老太太。老段背著一隻手站在門外抽菸,兩眼望天。

  小米抱怨說:「你媽要能像老龐那樣對我就好了。」

  「我媽要是也那樣,不是她抽風就是你抽風。你不怕我還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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