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時針 1

2024-10-02 06:10:25 作者: 徐則臣

  周圍的人都坐著或蹲著,段總的父母站在電子大屏幕底下,顯得很高。段總母親說,這是為了讓兒子好辨認。火車提前二十分鐘到站,他們出了站發現廣場上人多得像趕集,就找了這人少的地方站著。屏幕上在播新聞:有個國家著了火,半邊領土都燒紅了。段總的父親剛抽完煙,丟菸頭時對兒子說:「地方小就是沒辦法,一把火都扛不住。」說話時左邊的嘴角往上拽,好像說句話花了他不少力氣。段總跟父母介紹我:「秦端陽,跟你們說過的。」

  「嗯嗯,端陽,好名字。」老爺子鄭重地要跟我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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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下那隻破舊的藤條箱子,伸出手:「伯父好。」

  「別,」老爺子擺擺手,左嘴角又往上拽,「叫老段。」

  我看看段總,平常我都稱他老段。我倆一個系畢業,他是高我四屆的師兄,別人都叫他段總,我不習慣,當面從來都是老段。現在來了個更老的老段。段總說:「就老段吧,別跟他爭。」路上他就跟我說,「我爸擰,得順著。」那就老段吧。

  段總又說:「媽,房子就是端陽幫忙找的。」

  我趕在老太太要誇我之前就說:「伯母好。」

  老太太沒來得及說話,老爺子的左嘴角又扯上去:「叫老龐。姓龐。」

  「就老龐,」老太太說,「都這麼叫。給你添麻煩了。」

  我說:「哪裡,應該的。」好嘛,一個老段,一個老龐。這老兩口兒。

  上了段總的車,老段堅持把藤條箱放在座位上,要讓它也看看窗外的北京。這是老段第三次來北京,也是藤條箱第三次來。最早是「大串聯」的時候,年輕的老段拎著新買的藤條箱擠上火車,轉了大半個中國到了北京,看見偉大領袖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半空里揮手,老段激動得藤條箱跟著一塊兒抖。第二次是送兒子來北京念大學,一心想把藤條箱推銷給兒子,革命傳統不能丟,但當時的段總不答應,堅決又讓他帶回去了。那時候已經九十年代中期,不是所有的傳統都能讓人喜歡。拿不出手。老段就拎著空蕩蕩的藤條箱從長安街上走了一趟,懷完舊就回家了。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的北京,老段把腦袋伸到車窗外,語重心長地說:「真××大。來三次了它還大。」

  老龐讓他趕快把車窗關上,馬路上汽油味太重,她犯暈。又讓老段別瞎感嘆,看什麼都要插上一嘴,當老師都當出後遺症了。老段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在小鎮上撅著屁股幹了三十年,教過的學生數以萬計,還培養出了一個在首都念大學又在首都工作的好兒子。在那個小鎮上,是空前的,至今也還是絕後的。老段笑眯眯地接受老伴兒的批評,多少年了,他早把這批評當成私密的誇獎。誰能教三十年的書又培養出一個好兒子?全鎮找不出第二個。再說,北京的確很大,來三次了照樣大。所以老段又重複一遍:「就是大。」

  車在四環上都跑不動,堵得不像樣。輔路上車頭挨著車屁股,慢得幾乎一動不動,這條路如同一個狹長的停車場。老龐有點兒急,也有點兒怕,她沒見過這麼多的車,過兩分鐘問一句到沒到,她要看兒媳婦。段總的老婆快生了,老兩口兒來伺候月子,幫忙帶孩子。段總說:「再拐兩個彎就到。」兩個彎很漫長。出了四環,我指了一條近道斜插過去,車子又兜了幾個圈子停在一片平房前。

  老段說:「不是住二十一層嗎?」

  「這是您和媽住的,」段總關上車門開始拿行李,「租的。」

  老龐掐了老段一把,說:「平房好,踏實。住高了害怕,都到天上去了。」

  我趕緊跟他們解釋,這地方環境其實不錯,旁邊就是一個小公園,平常可以散散步鍛鍊身體,周末晚上天要好,還會放兩場露天電影。買東西、吃飯都方便,離段總的住處也不遠。段總住的那棟樓一共二十四層,步行過去一刻鐘。我得揀好的說,這房子是我幫著租的。段總前些日子說,爹媽要過來,有合適的幫他留意一下。正好院子裡有一對小兩口兒要搬走,簡單的一居,我伸著腦袋瞅了一圈,還不錯,起碼比我住得要好。段總說:「你說好就好,拿下,多少錢都拿下。」就拿下了。和我一個院子,我租的房子在柿子樹右邊,左邊的就是這個。段總的心思我明白,老兩口兒人生地不熟,靠我近,他照應不過來還有我呢。

  鋪蓋和日用品是新買的,整齊地碼在床上,人到了就能開始生活。放下行李老龐又急了,要看兒媳婦。來這裡不是為了過日子的,天底下沒有比看兒媳婦更大的事。

  段總只好說:「她在醫院呢。」

  老龐以為生了,眼都睜大了。這可是早產哪。這麼大的事竟不早說,這孩子。要是胳肢窩裡長出翅膀,她現在就要往醫院飛。「娘兒倆都好?」老龐問。

  「還半個月,保胎呢。」

  老龐把翅膀收起來,出了一口氣,然後覺得現在就在醫院保,有點兒早了。最主要的,在那個地方保,她使不上勁兒,那地方醫生說了算。來之前她讓老段把能搜集到的所有針對孕婦的方子都寫下來,煲湯的、進補的,當然還有保胎的。十六開大白紙整整寫了六張。白折騰了。

  「他們家人要求的,反正也花不了幾個錢。」

  段總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在澳大利亞,幫定居在那裡的兒子看孩子。段總說,他大舅子生了個大鼻子、深眼睛、黑頭髮的小混血兒,長得還不算讓人討厭。岳父岳母顧不上女兒了,但是堅決要把愛心遙控過來,電話里通知女婿:今天該幹啥,明天該幹啥,後天又該幹啥。日程在南半球已經定好了,去醫院保胎即為其中之一。

  既然是人家要求的,他們就沒法兒多嘴了。老龐看見老段正在點菸,一把將香菸從他嘴上揪下來,說:「就知道燒你的白紙棍!把雞蛋拿出來!」老段把嘴角往上拽拽,從包里拎出一塑膠袋擠扁了的煮雞蛋,起碼有十個,屋子裡一下子充滿了剛剛變質的煮熟的雞蛋黃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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