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歸
2024-10-02 06:10:22
作者: 徐則臣
他從擁擠的人群里看見父親。人們圍在出站口的鐵柵欄門邊,接客的、拉客的、大旅館的服務員、小旅館的老闆和老闆娘、開計程車的、蹬人力三輪兒的、騎電動摩托的,親人、朋友和乞丐。父親踮著腳,脖子越伸越長,想從眾多人頭裡冒出來,他的火車頭棉帽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搖晃著十年前的光。這帽子是他碩士畢業後,工作第一年給父親買的,他帶父親在商場裡逛,想買一個時髦洋氣的棉帽子,父親看中的還是火車頭栽絨帽,厚、重,戴在頭上心裡踏實。這個除夕夜,天不好,昏昏沉沉的不太平,隨時可能飄下雪花。下車的人很多,他和老婆孩子從背光的通道里走出來,父親無論把腳踮得多高都不可能看到他們。
父親搓著手說:「回來了啊?」
「晚了半小時。」他說。
正常這趟車晚上九點到站,因為是普快,其實相當於慢車,見著像樣的車都得讓道,晚了半小時才到。父親的腳踮了至少半小時。他發現三年不見,父親又變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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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叫一聲:「爸。」
「凍壞了吧,你們?今年冬天冷得邪乎。」父親說,伸出手要抱一下孫子,「來,牛牛,給爺爺看看凍著了沒有。」
孩子被老婆抱著,歪著小腦袋剛醒過來,對這個陌生的開闊世界還沒回過神兒來。車站前的廣場很大,寒風浩蕩。幾天前下了一場大雪,一垛垛堆在廣場邊緣。白天化過雪的地方結了冰,經過的人顫顫巍巍。孩子看見一個陌生的老人向自己伸出手,嚇得哇地哭起來。
「牛頓乖,不哭,」老婆顛著哄孩子,「爺爺就是想看看咱們寶貝牛頓。」
「牛——頓,」父親為了這個轉折一口氣差點兒沒接上來,「牛頓,爺爺就是看看你,那爺爺回家再抱你。不哭不哭。」
牛牛是當初父親給孩子取的小名。父親說:「賤名好養,這名字聽著身體就好,精神。」都定了,臨到孩子出生,他老婆不樂意了:「牛牛?土死了!歪心眼兒的人沒準兒會叫咱兒子『小雞雞』呢,不能叫。堅決不能叫。」他熬了幾個通宵終於想出了兩全之策,叫「牛頓」。老婆才滿意,跟巨人同名,這多敞亮。
他跟父親說:「鄰居有個孩子叫牛牛,就改牛頓了。」
「牛頓好。」父親笑了笑,說,「這名字好。回家得跟你媽說說,她不知道牛頓是誰。牛頓不哭,爺爺這就帶你坐車回家。」
父親租了鄰居的昌河麵包車,開車的是鄰居家的兒子天北,他念大學那年這小子剛出生,小臉皺得像核桃。論輩分,天北得叫他叔。來之前,他跟父親說,沒必要租車,他直接打個車回去就行了,這麼空車來再跑回去太折騰。父親一定要來接,說:「這幾年變化大,縣城變化大,村里變化也大,河流填平了,田地里建起了房子,路也改道重修了,大晚上的,雪重路滑,你回來都摸不著家門。還帶著媳婦和寶貝孫子,凍壞了可不行。」那就接吧。他對回家的路的確沒太大把握,頭腦里的路都在太陽底下,不管拐多少個彎,總能明晃晃地從火車站通到家門口。那是三年前的路,乃至三年之前的很多年前的路,比如他在縣二中念書時回家的路。現在從北京回老家的火車突然改到白天了,一大早從北京西站出發,晚上九點到縣城,下了車他看到的只能是黑路。黑夜裡他不敢確定能準確地走上正道。
變化很大,火車站這一帶變化就很大。過去沒這麼多人在除夕夜回家,誰會趕著在團圓之前才往家趕?也沒這麼多人堵在出站口,都回家過年了,誰會放著年夜飯不吃,跑這裡冰天雪地地掙那幾塊錢?不是不缺錢,是這錢不能掙。大過年的,沒錢也得好好過,都這麼想。現在變了,鞭炮聲已經遠遠近近地響起來,他們還圍在這裡想再賺一點兒。他覺得這是個好事,陳舊的腦袋瓜子終於開竅了。
天北問父親:「爺,原路回?」
「原路。」父親說,然後從副駕駛座上轉過身,對他和媳婦說,「你們要不要看看縣城?都變了。我也幾年沒來,路都不認識了。」
他看看老婆,牛頓又歪著腦袋睡了。老婆說:「看看你讀書的中學吧,你總說有多好多好。」
「二中?」天北說,「叔,二中搬了,蓋商場了。叔,你想看老二中還是新二中?」
老婆說:「新的老的都想看。」
老婆比他小九歲,且不說年齡上和他基本上是兩代人,就是性格,也看不出有多少相似處,很多觀念和想法完全是兩代人。她從小長在城市,獨生子女,分不清麥苗和韭菜,算那種所謂的「80後」。他第一次見到肯德基和麥當勞時,她已經吃膩了好多年。鄉村對她來說要麼是美麗新世界,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要麼就是萬惡的舊社會,看哪裡都覺得髒亂差,時刻準備哀民生之多艱。她對他過去的一切事情都感興趣,那股勁兒和小時候她對她爸的歷史滿懷好奇差不離。他想,那就看看吧,畢業以後再沒去過。他經常想起母校,懷念那時候青蔥勃發的年輕生活,但他就是沒回去過。回到一個經常記憶的地方他總感到難為情,就像碰到一個念念不忘的故人一樣讓他難為情,說不清為什麼。
車在縣城的街道上穿行,經過積雪未消的地方車輪咯吱咯吱響。借著路燈看兩邊,他覺得完全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地方,從來沒到過的地方。很多居民樓、辦公樓、商廈、店鋪,仿佛剛剛拔地而起。他的縣城還是高中三年的縣城,二十年前的房屋和街道煥然一新,當年街道兩邊的懸鈴木都不見了。天北放慢速度,成了導遊,他對這個小城的各個角落如數家珍。他對他們共同的小城裡商品房的價格一清二楚:哪個地段多少錢,高一點兒和低一點兒的原因是什麼。他告訴叔叔、嬸嬸和爺爺,此處如何,彼處如何。他讓天北把房價說得詳細一點兒,幾年前他就想要在縣城給父母買一套房子。家裡的房子實在太舊了,三十年前蓋的小瓦房,用多少泥灰也彌合不了山牆上越來越多的裂縫。但時間一晃就過去了,願望流於空想與空談,像抽象的疼痛間歇性發生,某個時候他會想起:哦,房子還懸著。
父親說:「天北,你怎麼對這裡的房子這麼熟?」
「爺,你不知道?」天北說,「咱村的年輕人有點兒錢的都要住縣城,我陪他們看房子都不知道看多少次了。」
他問:「爸,你覺得縣城怎麼樣?」
「沒村里好。路太多,樓太高,繞得我眼暈。」
他老婆笑起來,說:「老公,你們縣城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啊。哪天咱們也在這裡買套房子,靠水邊的,小地方過日子愜意。你母校在哪兒呢?」
他問天北:「到了嗎?」
天北剎了車,指著一座六層高的建築說:「這地方就是老二中的大門。」
老婆把兒子遞給他,她要下車看。他不想弄那麼大動靜,在車上瞅瞅就行了。商場的名字被霓虹燈次第亮出來,然後唰地一下全亮了。不管你想像力有多好,你都不可能在這面高大的玻璃牆上看到一所中學的大門,更不會看到近二十年前他的高中生涯。後來車子繼續往前開,在二中新址前,他也沒下車。校門很氣派,寬大、豪華,絕對不比北京任何一所中學的校門差。太新太好了,他覺得自己不可能在這樣的中學裡念過書。老婆站在路邊的一個雪堆上,用腳尖往路面踢雪。她對他的激情疲乏症很是不滿,到母校了也不下來看看,最好能帶她進去轉轉。
父親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車前面一個看不見的點,一聲不吭。
「天冷,」他把車窗搖下來,看看天,說,「上車回家,要下雪了。媽包了餃子等著呢。」
他們在雙頭路燈的照耀下駛出縣城的水泥大道。城外是村莊,爆竹和焰火在各個角度的空中綻放。跟著星星點點的小碎東西打在車前玻璃上,下雪了。這條路曾是沙子路,然後是柏油路,三年裡,他先後騎一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坐五毛錢一張票的三輪車、一塊五毛錢一張票的中巴來回於學校和村莊。現在據說中巴也換成了帶空調的豪華款,跑在水泥路上聽不到聲音。
父親說:「記得這路不?」
「記不清了。」
他本可以說當然記得,但出了口就變了。三年前他回家時,在白天,這條路塵土飛揚,正由柏油路艱難地轉變成水泥路,他在中巴上被顛得差點兒吐出來。照他過去的打算,每年至少應該回一次家,可事到臨頭總要生變,不是休假時間太短,就是有別的安排,然後是老婆懷孕他得在身邊照顧,接著是孩子太小受不了冬寒夏暑的長途奔波,就一次也沒回來了。一拖再拖,路變了,世界也變了。就是這一次,也是最後時刻,老婆拍板要回來。她這兩年因為懷孕和生孩子,浪費了兩個春節長假,今年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出去轉一圈,要不人就憋得發霉了。春節幾日游的名目很多,國內玩遍了可以去國外,他說:「要出去還不如回家過年,就當旅遊,爸媽還沒看過牛頓。」老婆噘了半天嘴:「好吧,只要不窩在北京,去你家就去你家吧。凍死了也比被蚊子、蒼蠅吃了舒服。」三年前的夏天他們回老家結婚,蒼蠅、蚊子聞見生人味兒,隔著幾條巷子的也趕過來了,把她弄得不勝其煩,恨不能隨身帶著蒼蠅拍。她跟過來喝喜酒的村主任說:「給領導提個建議,咱村當務之急不是抓經濟促生產,而是除四害。」
雪大了,星星點點變成鬆散的一朵朵、一片片。車跑得坦蕩順暢,路上只有他們一輛車。村裡有好幾輛車,在平常都可以拉出來跑,只要價錢合適。可是這大年夜沒人願意外出。春節聯歡晚會再不好看總比沒的看要好,酒再不好喝也比沒有酒喝好,天氣預報說今夜到明天晴,但是大家抬頭看天,有彤雲從遠處往這邊走,別指望這個年消停。「我們不想出車,我們就想待在家裡圍著爐子喝酒樂一樂,叔,大爺,你找別人吧。」父親只能找天北。天北答應得乾脆:「接別人我不去,接叔,我去,必需的。」
天北對他說:「叔,只要你和嬸兒回來,我准接,必需的。小時候你給我帶了那麼多好吃的。」
他老婆笑起來,說:「老公,天北叫我嬸兒時,我咋老覺得是在叫別人呢?」
天北說:「嬸兒,論輩分我哥家的子午要叫你奶奶。」
「哎呀,那多瘮得慌。」她叫起來,「那你讓他千萬別叫,我可不想那麼老。」
父親說:「不能亂說。該叫什麼叫什麼,輩分在。」
她蹭蹭他胳膊,在黑暗中對他吐吐舌頭,小聲說:「老公,你說我有那麼老嗎?」
車拐上一條土路,剛跑上五十來米,聳動了一下,像人突然咳嗽了一聲,停下了。這條路他不熟。
「這是哪兒?」他問。
「前面修路,只能走這裡。」天北說了一個地名。這地名他很熟,但這地方他覺得相當陌生,或者說,他無法把那名字和這地方對上號。天北罵了一句方言裡的粗話,說:「爺,車又出問題了。」
父親問:「嚴重不?」
「不知道。」天北說,「我先倒騰一下看。上回送我二姨,半路上也這樣,我把零件快拆完了也沒修好,最後還是找輛拖車拖到修車鋪的。」
父親說:「那你快修。」下了車,幫天北打手電照明。
他跟老婆說:「你抱牛頓坐車裡,外面冷。我抽根煙。」
他給父親和天北各點上一根煙。起風了,雪花大起來,也開始變密,只能在燈光附近才看得清楚雪花到底有多大,像撕開了一件優質的羽絨服。雪圍著燈光如飛蛾撲火,快落到地上的雪花重新翻卷著往天上飛。這裡到家還剩下八里路,他們已經走了五分之四。這條路念書時他經常走,自行車單挑著一個寬闊深坳的車轍里跑,和一個村裡的同學比誰能在同一個車轍印里騎得更遠。那時候覺得三十二里路很遠,騎到這裡才覺得家有個盼頭了。天北倒騰了三根煙的工夫,最後把抽了一半的第四根煙吐掉,撓額頭時塗了一頭的機油。
他把扳手扔到地上,說:「爺,叔,我整不了了。」
很遠的地方是村莊,只有含混的幾點燈光,倒是鞭炮聲響亮,提醒那地方人口密集。雪越下越大。北京今年大旱,既無雨也無雪。瑞雪兆豐年啊。
父親說:「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回去再找輛車。」
他說:「爸,你待著別動,我去。」
天北說:「爺,叔,還是我回去。」
「你們都留下。你陪他們娘兒倆,」父親對他說,轉身又說,「天北,你把車裡的暖氣一直開著,別停下。牛頓凍著了我找你算帳。」
老婆打開車窗問:「老公,能走了嗎?」
父親說:「快能走了。你先在車裡歇會兒。」他碰碰兒子的胳膊,讓他安撫一下,然後甩開步子往前走,走幾步變成小跑。
他看見父親臃腫的小個子消失在風雪夜裡。八里路,他想,父親六十三歲的身體,這連走帶跑要多久呢?別人家的鞭炮聲輪番響起。他跟老婆說:「再等等,父親回來了就能走了。」他又說:「小時候鞭炮聲沒這麼多,捨不得買,只在守歲到零點時才大片大片地燃放。」老婆百無聊賴,兒子也醒了,看見雪花飄過車窗興奮得嗷嗷叫。老婆對牛頓說:「冷。」打算繼續百無聊賴地坐在車裡。但他卻把車門打開,對牛頓說:「兒子,出來,看看你爹生活過的大自然。」
小東西很開心,在雪地里又蹦又跳。老婆也看得心痒痒,下了車帶著孩子一塊兒玩。天北又搗鼓一陣子,還是使不上勁兒,趴在方向盤上打起了瞌睡。如果有陌生人路過,會發現這是一個古怪的場面:大年夜,半道上,一輛車,四個人,車裡開著燈,司機正瞌睡,三口人在黑暗的雪地里打鬧。半小時後,如果再有人路過,會發現又一個古怪的場面:大年夜,半道上,一輛車,四個人,車裡開著燈,司機睡著了;母親抱著孩子在溫暖的車裡打瞌睡,他們玩了半小時,累了,睏倦正在緩慢地淹沒他們;還有一個人,站在車外清冷的風雪地里抽菸。當然,沒有人在這個時候經過這條路,一個都沒有。
他覺得差不多抽了半包煙,嘴都麻了。他在想著自己與這個時間、這個地方產生的古怪關係:故鄉、老家、父親、母親,走出去又回來,彈指三十七年。他想著因為這些,他把一個陌生的女人和一個陌生的孩子帶到這裡,被迫停在半路上成了有家難歸者。本來扯不上關係的人和事,此時此刻相互建立了嚴格的邏輯。這就是一個人的出處,你從哪裡來,終歸要回到哪裡去,所以你才是你。
因為等待,老婆顯然不高興了,兩歲的孩子也不耐煩了,不過還好,睡眠戰勝了他們。今夜真是夠冷的,他戴上了羽絨服的帽子,眉毛上還是神出鬼沒地落了一層雪。他聽到黑暗深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吆喝聲:「駕!駕駕!駕!」
父親的聲音,因為著急變了調,有點兒尖細。父親趕著一輛牛車從黑暗的風雪裡走出來。
「只有這個了,」父親充滿歉意,「能開車的都喝大了。你們坐車裡,我趕車拖著你們。」
「誰家的牛車?」他問。
「老栓家的牛,田七家的車。我和你媽跑了大半個村,才把車跟牛湊成對。你老栓叔的車壞了,田七的牛早賣了。現在滿村找不到三頭牛,牲口都不餵了,耕、種、收全是機器;再過兩年,幹活兒的人也沒了,都出去掙錢了。你媽還讓帶了兩床被子,怕車裡暖氣也壞了。你給他們娘兒倆抱過去?」
父親拿下火車頭棉帽,擦滿頭的汗。
他說:「車裡暖著呢,用不上。」
「那也拿去。牛車上泥雪屎尿的都不缺,別髒了被子。」
結果正如父親所說:他們坐在車裡,天北打方向盤,父親趕著牛車,車尾上一條繩子拴住昌河麵包車。一頭牛拉兩輛車,一輛木頭的,兩個輪子;一輛鐵的,四個輪子。天北把大燈打開,給父親和牛照路。道路上積了一層雪,白茫茫地向前伸展。父親坐在牛車左前方,燈光被他的身體擋住,在路上投下一個狹長巨大的黑影子,影子的腦袋一動不動。牛的影子是一個含含糊糊的龐然大物,看上去就像是挨著父親的一個起伏的大草垛。
老婆坐過很多車,從來沒坐過這樣牛車拉著的汽車。她跟兒子說:「牛頓,回到家要謝謝爺爺,爺爺讓你坐了一回六個軲轆的牛汽車。」
兒子啥也不懂,但他還是被這怪異的情景弄樂了,像翅膀沒長好的小鳥一樣甩著胳膊叫:「車!爸,車!」
他不吭聲,看著父親縮著脖子坐在牛車上,在汽車燈光里,仿佛全世界的雪都落到父親一個人身上。父親越長越矮,越長越小。老婆看他直愣愣地盯著前面,覺得不對勁兒,就看見他眼睛裡聚了一大團光,越聚越大。她讓兒子別叫,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說:「要不,你給咱爸拿床被子過去?我猜他會冷。」
他擦了眼,對老婆笑一下,抱了抱老婆和兒子,夾著一床被子下了車。兩輛車都在走,速度不快,他下車幾乎悄無聲息。他悄無聲息地走到牛車的右前方,坐上去,把被子展開,披在他和父親身上。
「你怎麼來了?」父親說,「趕快回車上去。我不冷,你看,這棉襖是新棉花做的,你媽買的最好的棉花。」
「沒事,我就陪你說說話,抽根煙。」他給父親點上煙。
車晃晃悠悠往前走。雪繼續下,前面村莊裡的鞭炮聲越來越響。「你們大老遠回來,還遭罪。」父親依然充滿歉意,「牛走得慢,別著急。他們娘兒倆不冷吧?」
「不冷。」他說,「爸,你記不記得,我念高一那年,放寒假時下了大雪,兩尺多深,沒到膝蓋以上。」
「怎麼不記得。幾十年沒見過那麼大的雪。又二十年了,也沒見過。」
「你趕著牛車去縣城接我,吱吱嘎嘎走了一上午。同學都羨慕我,放了假就能回家。別的車都跑不動。」
「那牛我養了十年。再沒餵過那麼好的水牛了。」
他記得起那頭牛的模樣,暑假回家他就牽它到野地里吃草,來去都騎在牛背上。他也想得起那年的大雪,像棉花包裹了整個世界,那真叫大。他聽說只有東北才會下那麼大的雪。工作後,他特地爭取了一次冬天去黑龍江的出差機會,就為了親眼看一看東北的雪有多大。他很失望,即使被當地人稱為多年不見的大雪,也沒法兒跟他十六歲那年的大雪相比。
父親被煙嗆得咳嗽起來。「我知道,」父親說,「你還記恨我。」
「記恨你什麼,爸?」
「你只念了二中。」
「沒有,爸。我從來沒想過這事。你多心了。」
「記著就記著吧。這事是怨我。那時候我哪裡想到咱家老祖墳上還能長出你這棵蒿?也沒想到就一車麥子的時間,人家辦事就停了。這些年我也在懊悔,想起來牙就疼。」
父親說的是他當年報考初中的事。那時候他念五年級,成績很好,老師忙了他會幫老師給同學們上課。那天他替做副校長的語文老師給同學們講試卷,下了課他去辦公室交樣卷。副校長正在填一張表格,上面是他某同學的名字。那同學是學校一個老師的女兒。副校長說,他在給那女同學辦理跨學區中考手續,辦好了她就可以直接往鎮上的中學考了。按學區劃分要求,如果不辦這個跨學區中考手續,只能考本學區的聯中,就在村子西邊。聯中的學生素質和教學質量當然不如鎮上的中學,那裡既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全鎮最好的老師都在那裡。他問:「老師,我能不能申請跨學區中考?」
副校長很喜歡他,說:「可以,我試試,看能不能再拿到一個名額。不過前提是必須家長同意,走完一套程序。今天是最後一天,中午十二點我就得把材料報上去。你現在就讓你爸來學校,馬上。」
他一口氣跑回家,門鎖著。鄰居說,他父母在麥田裡。他又馬不停蹄地往麥田跑,正趕上他們剛往平板車上裝麥子,準備拉回打穀場。他說老師讓他去學校,急事,現在就去。
「有多急?」父親有點兒煩躁,一趟趟運麥子累得他腳底發軟。「還能比天要打雷下雨還急?」他們家那會兒沒有牛,只能靠人來拉車,父母的肩膀被繩子磨出的紅印子要滲出血來。天不好,眼看著一場雨說來就來,他們必須趕在下雨之前把麥子運回去。
他跟父親說不清楚,只能一路哭著跟在車後,等麥子運到打穀場上,卸下來,堆好,才一起去學校。進校門時是中午十二點半,打鈴的老馬說,副校長剛走,臨走時還說,等不到了那就是命。遲了半小時,也許只有十分鐘不到,他失去了考鎮中學的機會。中考他考進了村裡的聯中,成績全校第一,那成績放到鎮中學也是前三名。再後來,成績不如他的女同學考上了縣中,他在聯中成績最好,也只能考上縣二中。二中又不如縣中好。他考取的大學離他理想的大學還有不小的距離。
真的是一步出問題,步步出問題嗎?在聯中他怨恨過,到了二中,還真沒想過這事。
「爸,剛才她要看二中,我沒下車,跟這真沒關係。」他說,「我感謝二中還來不及呢,在二中我才知道跟別人的差距在哪裡。」
「那就好。」父親半天才說。牛車拐了一個彎,又一個村莊的燈火亮起來,鞭炮聲連綿不絕。「再給我根煙。」
他給父親點上煙,撣掉父親帽子上的雪,牛車就進了村。他聽見老婆在車裡大聲叫:「牛頓,牛頓,咱們進村啦!」
牛車下了中心路進巷子,他看見家門口站著個人。鄰居家的焰火升上天,照亮了母親的臉。父親對母親喊:「回來了!」母親迎過來。更多的鞭炮聲響起,誰家聚在電視機前看春節聯歡晚會,一群人跟著電視裡零點倒計時數數:「六、五、四、三、二——」
嘭!盯緊了北京時間的那朵煙花精準地飛上了天。
大雪籠罩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