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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13 作者: 徐則臣

  姑父的狀態一直沒能好起來,儘管他努力把自己裝點得年輕光鮮一些,垂頭喪氣的表情還是改變不了。聲音也有問題,電話里都是蔫蔫的,底氣不足。這種狀況讓我擔心,姑父一直都是浪浪蕩盪的,陡然嚴肅和愁苦,我還真有點兒不適應,老覺得有事,所以聯繫就頻繁了。他也經常到我那邊去,爺兒倆喝喝酒,說說話。在北京這麼大的地方,有個人聊聊其實是一件挺溫暖的事兒。我覺得這也是姑父沒事就來我這裡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這段時間風聞又要開始嚴打了。

  這是我從報社裡得到的消息。前幾天有個同事去了公安局,採訪了幾個新被抓進去的辦假證的,回來後說,那些辦假證的也不容易,進去了先要被收拾一頓;他又說,聽局裡的內部消息,最近又要開始嚴打,狠抓一批,因為現在社會上出示假文憑的太多了。據說,人口普查之後發現,名冊上大專以上學歷的人數比實際培養的人數多了五十萬。聽到這個消息,我趕緊給姑父打電話。姑父說,他早就知道了,正準備收一收。他們道上一些神通廣大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

  姑父開始唉聲嘆氣,從一進門開始,直到離開,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像受了多少罪似的。他變得空前沉默,不願意說話了。我想可能是生意上有問題導致的,所以儘量避免和他聊這個話題。又不能大眼瞪小眼乾坐著,我就瞎扯,找他感興趣的話題,談女人。沒什麼經驗也談。

  「跟你談什么女人?談不來。」姑父說,一點兒都激動不起來。

  「我怎麼不能談?」我說,「過去不是談了不少嗎?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不談。」

  

  「隨便說,再上一堂理論課。」

  「理論有個屁用,真刀真槍動起來,理論早不知跑哪兒去了。不想談,想起女人就煩。」

  「路玉離惹你了?」

  「除了她還有誰?」姑父喝過酒歪到我床上,「在北京這地方,我這麼沒出息的,還能再找其他女人?」

  姑父自卑都出來了。這女人一定把他傷害得不輕,快半個世紀了,還沒有哪個女人能把姑父打擊出自卑來。這個路玉離,竟然讓他連談女人的興致都沒有了。

  一次姑父喝多了,在我那兒睡了一覺,起來時沒注意把身份證丟我床上了。我估計他差不多該到家的時候給他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聲。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你是路玉離?」我說,「姑父在嗎?」

  「不在。」

  「他的身份證丟我這兒了,你告訴他一聲。」

  「沒別的事我掛了。」

  「有,」我脫口而出,「我想問問你,姑父最近情緒很不對頭,是不是因為你?現在他有點兒困難,你就不能幫幫他,分給他幾個?」

  路玉離對我的話很不感冒,顯然不高興了。「誰說我沒給他?我不是已經又給了他三個?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是吃這碗飯的料。」

  「那他怎麼回事?你們吵架了?」

  「我懶得和他吵。自己不行,還整天罵罵咧咧地說我有問題。」

  她的口氣我一下子聽出來了,姑父作為男人的合法性在路玉離那裡受到了質疑。他不行了。這倒是個新鮮事,姑父竟然也不行了。說實話,我當時真覺得有點兒意思。我繼續問下去,絲毫沒有什麼顧忌。大概是在內心裡,我對路玉離多少還是瞧不上眼的。

  「那你不能幫幫他嗎?」

  「我怎麼沒幫他?」這個老女人和我一樣無所顧忌,她的確也到了無所顧忌的年齡,「我到處給他買藥,他一會兒吃,一會兒又不吃,疑神疑鬼的。讓他去看醫生他又不去,要我怎麼辦?」

  「怎麼會這樣?姑父身體一向挺好的。」

  「我怎麼知道。可能是想錢想出問題來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姑父臨到真格的就羞於開口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上班時,我和一個四十多歲的同事聊起來這事,他建議我還是找醫生看看,十有八九是心理原因。我說我不好開口,開了口他也未必就答應去。同事就讓我先去諮詢一下有關醫生,有了初步診斷他也許就同意了。

  我通過朋友,找到了一位這方面的專家。我把姑父這幾年的情況儘可能詳細地告訴了那位專家,把路玉離的話也轉述了一遍。專家聽了,說這很簡單,心理性的疾病,主要是心理壓力太大。比如,家庭方面給的經濟壓力,生意上的掙錢的壓力。也可能有相互攀比之後的心理失衡的原因,比如潛意識裡和路玉離或者和其他人相比較。當然,性生活上的偶爾不協調帶來的心理暗示,這最關鍵。總之,各個因素之間相互糾纏,從而導致目前的狀況。

  「該怎麼治療?」

  「心理問題還需從心理入手。」專家說,「安慰、理解和寬心,解除他的心理障礙。還有成就感,這大概是振奮他精神的最好藥物。」專家又說,「這只是初期,心理治療還比較容易,越拖延就越麻煩。」

  從專家門診出來之後,我就在考慮要不要直接跟姑父講清楚。同事建議先不要挑明,挑明了反而等於給他增添新的心理暗示,最好是請路玉離來慢慢解決他的心理問題。同事的建議有道理,問題是這話我怎麼和路玉離說。

  「怕什麼。」同事說,「都睡了這麼長時間了,這幾句話還扛不住?」

  我想也是,關鍵是要為姑父負責。我從姑父那裡找來路玉離的號碼,簡單地說了一下,覺得電話里說不清楚,就約她到矽谷旁邊的肯德基談。路玉離的坦誠出乎我的意料,她完全接受醫生和我同事的那些建議。

  路玉離說:「不管你姑父出於什麼目的和我在一起,我害了他也罷,喜歡他也罷,都不說了。在一起前前後後也好幾年了,說真的,即使是我老公,我也沒有和他這樣親密過。我是一個女人,都半輩子了,知道該留點兒東西了,能不能留住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是只認錢,我還認他。我也不希望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專家說了,這時候女人比藥物更有效。」

  路玉離有些不好意思。「我會盡力的。其實他不適合幹這個,可他不相信。」她點上我遞給她的煙,「醫生說得對,就是一個心理問題,他現在迫不及待地想把一輩子浪費的東西都掙回來。但是他現在一無所有。」

  「他需要成就感。」

  「誰都需要成就感,可最後到底有多少人能得到這個成就感?我是弄不明白了。」

  「我也不明白。」

  應該說,那天我們談得很好。本來想請她吃飯,但是覺得不合適,我請姑媽的情敵吃飯算什麼事。路玉離顯然也理解,她隨口扯了個幌子就走了。正如她所說,這更應該是她的事。

  路玉離如何對姑父進行心理療法,我不得而知。一周後我打電話給她,她也不避諱,直接說,效果不是很明顯,不過還是有點兒眉目,但最後怎樣,她不好說。她說她昨天剛去見了一個醫生,那醫生建議心理治療和藥物治療同時進行,也許那樣應該好點兒吧。

  「最近我姑父的情緒怎麼樣?」

  「還好,因為要嚴打,生意都放下了,我們一直在一起。因為不太出門,心情沒什麼大的動盪,當然也不會有太讓人高興的事。」

  「慢慢來吧,」我說,「安全是第一位的,避過這段時間最要緊。」

  我們通過電話剛兩天,媒體上就開始正式宣傳和報導嚴打了。街頭上、路邊上,尤其是大學門口立刻少了不少閒人,那些辦假證的聞風逃匿。有幾個膽大的頂風作案,一不留心就被揪住了。報社裡也常有這類小道兒消息。我打電話告訴姑父,千萬不要亂跑,這次嚴打不是一般的形式文章,動真格的了。媒體上的宣傳口號是:時間長,力度大,挖掘深。

  姑父說:「沒事,都待在家裡。我又不想死,出去幹嗎?」

  這是六月中旬的事了。六月底,讓人高興的事情終於來了,小峰的高考成績下來了,在我們那個縣城同類考生中排名第一。按照全省的分數排名,他在前二十五名。他報考的學校是清華,這一年清華在我們那個省的招生名額是三十個。也就是說,從知道分數的那一刻起,他基本上就是清華的學生了。

  小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時,我和他一樣激動,我聽到姑媽高興得哭了。她就站在電話旁邊,聽小峰給每一個親戚和朋友說同樣的一番話。姑媽真的很高興,她覺得她終於熬出頭了。

  掛了電話我就給姑父打,接電話的是路玉離。

  「姑父呢?小峰考上清華了。」

  路玉離也很興奮,說:「他知道了,剛哭得稀里嘩啦,正高興著呢。」

  我對路玉離說:「這回姑父該有成就感了吧。」

  路玉離還沒回答,電話接著被姑父搶過去了,姑父說:「高興。高興。今兒個真呀真高興。」

  聽到姑父的這種聲音我也很高興,感覺過去的那個放浪不羈的姑父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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