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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10 作者: 徐則臣

  我以為姑父的好日子終於到來了,沒想到剛過一個月就出事了。不是他出事,而是他手下的一個叫麻稈兒的出了事,被抓了。

  麻稈兒被抓和姑父也有一定關係,他是和姑父一起出去交貨的。我想一定是姑父的領導情結抬了頭,他戴著墨鏡,讓麻稈兒裝著要交的三個證。麻稈兒我沒見過,但聽姑父的描述,瘦得跟猴似的,形容有些猥瑣,一看就知道是個不法分子。警察注意到他也是理所當然的。姑父不裝那三個假證的另外一個原因,他大概不願意挑明,我猜的,就是姑父自己也害怕。他被過去的那些經歷嚇怕了,而且現在是三個證。姑父曾在電話里跟我說,他再也不想到馬路邊去找生意了,也不想再去接頭交貨了,怕了。但是那次他不得不去,因為那三個證是客戶直接和他談好的。

  他們在交貨時被警察盯上了,他們發現時趕快四散逃跑。麻稈兒因為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了假證,兩個警察就全力追他。我姑父和客戶逃掉了,不幸的麻稈兒被抓了,他風一吹就倒的虛弱身子根本跑不快,跑了不到兩百米就被摁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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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稈兒被抓進去了,當然要活動活動,把他弄出來。因為是姑父的手下,又是和姑父一起交貨時出的事,姑父當然有推卸不了的責任。麻稈兒家裡的人知道了,先是打電話,求姑父救救他們的兒子,過了兩天他們就從河南老家來北京了。老兩口兒和麻稈兒的姐姐把姑父當成了救星,請姑父一定要想想辦法,千萬別讓麻稈兒蹲監,他還小,媳婦還都沒找到。

  姑父怕人求,一求就急,他安慰他們說:「你們別難過,我比你們還急,都是生活在一塊兒的兄弟,出了事我心裡也不好受。大老遠你們跑過來幹嗎?有兩分力我不會只用一分的。你們先回家,我會盡力把這事處理好的。」

  麻稈兒的家人在北京住了下來,吃,住,打車去拘留所看兒子,所有的費用都是姑父承擔的。好在他們只待了三天,否則姑父更叫苦了。那些天他什麼生意都沒做,一門心思找人通融,想把麻稈兒贖出來。通過路玉離,再找人,拐了幾道彎,總算和派出所那邊有了聯繫。中間人在姑父和公安局之間兩頭跑,他對姑父一直含糊其詞,總也不說出最後的價碼。路玉離說,恐怕不會少,先給五千吧。姑父給了中間人五千。過了兩天沒看到有什麼動靜,姑父心裡不踏實了,關鍵是麻稈兒家裡人整天打電話催。他又問路玉離,路玉離說,那就再給五千。

  又是五千。姑父一聽都哆嗦了。張嘴就是五千,吃人呢。姑父還是給了那個中間人,又請他吃了一頓飯。中間人只說,等消息吧,吃完飯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姑父等不了,因為麻稈兒家人在屁股後頭催著他。他們現在越來越認為是姑父害了他們的兒子,所以也就越來越理直氣壯地唯姑父是問了,搞得姑父很惱火。

  路玉離說:「讓你充好人,當初讓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不干,非要講什麼哥們兒義氣。現在好了,講不下去也得硬撐著講,想不講都不行。就賴上你了。」

  姑父垂頭喪氣地說:「不是覺得都是兄弟嘛,而且是和我在一起被抓的。」

  「嘁,這麼有情有義的還來掙這條道上的錢?」路玉離不以為然,「又不是你把他送到警察手裡的。」

  姑父想想也是,頗有點兒為自己的天真後悔,現在只能是趕鴨子上架了。幾天後他又拿出了五千元給中間人,希望他能儘快把這事了了。第二天中午,中間人打電話給他,終於明確了價碼。他說,他也只是傳達了那邊的意思,三萬,因為麻稈兒身上有三個假證。姑父徹底不行了,他知道自己擺不平了。三萬。也就是說,還要再拿出一萬五。他扛不住。

  為了擺脫麻稈兒的家人,他把手機關了,躲到我那裡,待了大約一周。除了偶爾用我的電話和外界聯繫一下,就是喝酒和睡覺。他說他實在沒辦法了。

  「再多一分錢我都拿不出來了,」姑父說,「說實話吧,我掙的都送給他們了,還借了路玉離兩千。」

  我覺得很奇怪,問:「最近生意不是很不錯嗎?」

  「我那不是想充充胖子嘛。你真以為這事能掙多少錢?現在辦假證的太他媽的多了,競爭厲害,價錢上不去。還要請人來製作,爺爺送一份,姥姥送一份,剩下的就沒幾個子兒了。我一直以為,有兩個人了,不要整天往大街上跑了,能夠安穩地掙點兒大錢。現在才發現,我幹什麼都比人家遲了一步。」

  姑父難過起來,喝了兩瓶悶酒,突然說:「什麼都是他媽的假的,只有老婆兒子才是真的。」他醉醺醺地去抓電話,「我得跟小峰說說話。想家了。」

  姑父對著電話「咕嚕咕嚕」說了一通酒話,我懷疑他自己都聽不明白。掛了電話,他說:「有個好兒子真好。媽的,賺錢。嗯,賺錢。」

  姑父的一萬五千塊錢基本上是白花了,沒能把麻稈兒弄出來。他和中間人實話實說,他沒勁兒了,希望這一萬五千塊錢能夠發揮一點兒照顧麻稈兒的作用,不致讓他在裡面受太多的罪,也算對得起兄弟了。麻稈兒父母那裡,他只好說,這事有點兒嚴重,沒法兒辦,麻稈兒不會受苦的,他給了局裡一萬五,會讓他在裡面過上好日子的。姑父一再向他們強調一萬五,每強調一次心裡都哆嗦一下。這個數字大概對麻稈兒家人也很有衝擊力,他們在這個龐大的數字下逐漸沉默了。

  但是姑父最終並沒有徹底從麻稈兒的事件中抽身出來,他覺得這事還是和他有關,是他把麻稈兒送進去的。為此,很長一段時間他精神都不好。也許他在想起麻稈兒的時候,順便想起了他在裡面的三年。

  麻稈兒的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而是留下了不小的後遺症。其餘的四個人覺得姑父不地道,他們和麻稈兒的家人一樣,認為麻稈兒是因為姑父被抓的,姑父有責任和義務把他弄出來,但是姑父最終放棄了努力。我想他們大概也有兔死狐悲之感,覺得跟著姑父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樣安全。他們開始不那麼專心了,找到了生意不像過去那樣,全交給姑父,而是隔三岔五地另找買家。這很容易,北京辦假證的太多了。

  這讓姑父很被動。道上的人都知道,出了事毫無疑問是要傷元氣的,一個是資金周轉問題;還有一個就是挫傷了銳氣,膽子也跟著小了。其他四個人給姑父搗鬼,事就不好做了,做不起來了。活兒少了,姑父也不能整天待在家裡等飯吃,他不得不重新出門,站到了路邊和天橋上。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藍旗營前面的天橋上。

  「過來吃飯?」我說,「今天休息,想去吃頓水煮魚。」

  姑父說:「好,剛談崩了一樁生意,正他媽的有火,吃點兒辣的痛快一下。」

  大半個月不見,姑父明顯衰老了,一臉的疲倦。皺紋什麼的,好像一下子從皮膚下面全爬出來了。他坐我對面,抽菸的姿勢都萎靡了。

  「姑父,」我說,「你的狀態有點兒問題啊,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沒精神嗎?」姑父摸了摸他的短髮,「我昨天剛理的頭髮,又染了一下。」

  姑父很在乎自己年輕不年輕的,我就不好打擊他了。「不錯,頭髮挺精神的。」

  「你是說我人老了?」

  「老什麼?還不到五十哪。」

  那頓飯姑父吃得很少,老是走神兒,這和他一貫的作風不合拍。水煮魚很對他的口味。

  「是不是現在重新出來了,有心理障礙?」

  「什麼心理障礙?我不懂這些洋詞。有點兒怕,不過沒辦法,要掙錢。」姑父頓了頓,續上一根煙,過了半天才說,「你姑媽打電話過來,說我們家前面的樓房也蓋起來了。正好堵在我們家那溜房子的門前,現在的路很窄,送煤球的貨車都進不去,小峰只好借來修鞋師傅的三輪車,一趟一趟地運回家。」

  我能想像得出來那是什麼樣子,又一棟六層樓房攔頭把姑媽家夾在中間,貼了瓷磚的牆壁成了他們家巨大的照壁。後面的樓房上看見了姑媽一家的日常生活,前面的樓房落下陰影,一年四季都將見不到晴天。姑媽最不喜歡的就是,在別人眼裡生活,又被別人擋住了陽光。

  「有什麼打算?」

  「再找幾個人,不能就這麼耗著,小峰又要高考了,拖下去就廢了。活兒也越來越難做了。」

  「跟路玉離要?」

  「不問她要我到哪兒去找?她不願再給了,她老公不願意。那老東西把生意看得比人要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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