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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07
作者: 徐則臣
姑父決定好好賺錢以後,我們見面就少了。不是見不到他,而是很少碰面,沒空兒在一起喝酒,或者他到我住的地方去了。偶爾在公交車上我會看見他,看見他在站牌下,或者是在海淀。有一次我坐車經過人大正門,看到他叼著煙在校門口轉,應該是在找生意。
一個星期天上午,因為不上班,我還沒起床,被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吵醒了。我開了門,是姑父。我剛要說話,姑父向我擺擺手,趕快把門關上了。我重新爬到床上,問他鬼鬼祟祟的出了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姑父走到窗戶前向下看,撫著胸口小聲說,「媽的,被盯上了。你看看,那小子還在。」
我覺得挺好玩兒的,就從床上下來,趿拉著鞋子過去看。樓下果然有個警察,提著警棍到處亂瞅。「你怎麼知道是盯上你的?」我說,「說不定人家也是碰巧到這裡。」
「不可能,」姑父說,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到我抽屜里找煙,哆嗦了半天才點上,看樣子他剛才很緊張,「一定是盯上我了,他媽媽的,嚇死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算明白了。我現在見到狠一點兒的警察就腿軟。」
他是來海淀這兒交貨的。約好了客戶,他在矽谷電腦城門口等,抽了兩根煙,無意中看見了一個警察,可能是心理作用,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看那個警察,那警察就注意到他了。姑父和人家約好了在那裡見,不好隨便離開,只好接著抽菸,把剩下的兩支也抽完了,看見客戶走過來了。他趕緊迎上去,告訴客戶這兒不安全,要換個地方交貨,他莫名其妙地回了一下頭,正好和警察目光相對。姑父說,當時他就出了一身汗。他帶著客戶拐進芙蓉里小區,想在哪棟樓後面避人的地方談妥了再交接。誰知道那個警察就跟上他們了,跟著他們也進了芙蓉里。姑父心想壞了,不敢再冒險繼續下去了,就對客戶說,換個時間再聯繫吧,別搞出事來了。那客戶也怕,兩人就分開走兩路了。姑父轉了一個彎就開始跑,接著就聽到身後也響起了腳步聲,他真是嚇壞了,圍著幾棟樓轉了好幾圈才想起找我,就上來了。他在我住的樓這兒終於把警察甩掉了。
「驚險,真驚險。」姑父大口大口地吸菸,然後把煙霧吐出來,好像打算把恐懼也一併吐出來,「那個警察眼睛真毒,我像個辦假證的嗎?」
「不知道。」我說,「那傢伙可能也是個打假的老手。」
「不能再這麼幹了。得網羅幾個人,這擔驚受怕的日子沒法兒過了。」姑父說著,又謹慎地走到窗前,伸長脖子往下看,「終於走了。」
「還出去?」我開始穿衣服下床。
「等一等。」姑父說,「算了,就在你這兒吃午飯吧。我擔心那警察沒走遠。你下樓買菜時幫我看看他還在不在,高個子,臉上的絡腮鬍子沒刮乾淨。」
下樓買菜時,我特地到矽谷那兒轉了一圈,除了維持交通的保安,沒看到戴大蓋帽的。上了樓我告訴姑父,今年國家要召開好幾個會,可能會不定期地抓一抓治安和打假,小心別再給逮了。姑父頭點得很利索,他說:「你在報社,消息靈通,有什麼情況趕快跟我說。」
「好啊,」我說,「我也不想你出事。報社常派記者到公安局去採訪,有時候就是採訪像你這樣的,當然是被抓住的。」
姑父乾笑了兩下,說,「咱別老說這些了,喝酒,喝酒。」
一喝酒姑父就想起了要說女人,說男女的那點兒事。他說他累,心裡累,那東西也跟著累,經常事情剛到一半就沒感覺了,惹得路玉離老是罵他。
「你怎麼心累了?」我笑著問他。他那玩意兒不太好使了,我說不清楚是幸災樂禍還是替他擔憂。
「想賺錢,媽的,賺大錢。」姑父說,「對了,你有沒有不行的時候?」
這個問題就有點兒過分了,好在我習慣了他和我說話的方式。「我又沒結婚,怎麼知道?」
姑父很沮喪,感嘆說:「活了大半輩子了,才發現一個簡單的道理——自己的有些東西都不聽使喚,何況別人。」
我笑了笑說:「路玉離欺負你了?」
「不是。」姑父說,「她捨不得分幾個人給我,她說我幹不了。媽的,她一個娘們兒能幹得了,我就幹不了?笑話。」
姑父為此生路玉離的氣,都睡到一張床上了,還捨不得分幾個錢給他花花。
這句話說了不到一個月,姑父就打電話告訴我,路玉離終於答應分一點兒生意給他了。給了他五個人,就是說,這五個人在外面找到活兒了,都交給他,讓他找人做。姑父很興奮,說話的口氣儼然已經是大老闆了。然後炫耀似的告訴我,其實做個小頭目也不容易,要操多少心哪。原來在大街上攬生意,只要動動嘴皮子把人家說動了,找到活兒往上一送,就等著拿證交貨了。現在不行了,你得操心,他要什麼樣的證,要去找原始的證件,聯繫印刷廠,還要找人刻字,挺煩的。姑父接著就罵起來了,說現在的學校都瞎搞,畢業證弄得那麼花哨幹嗎。姑父說得很鄭重,好像他不是在做假證,而是在印假鈔票。
有了五個跟班的,姑父顯然忙起來了。我們見面的機會更少了,只是通電話,而且多數是我打給他。一接電話他就說,忙啊,他媽的忙死了。
「那一定掙了不少錢了。」我說。
「還行吧。」姑父說,「總得掙點兒錢吧。」
好像已經有了很多錢。我也以為他掙了一些,那麼忙,不掙錢還能幹什麼。他忙得有時候都差遣我了。他在電話里說,有個客戶想辦一個北大碩士畢業證,讓我幫他找一個原始的證件好模仿,而且規定了時間,務必在三天之內。好吧,誰讓他是我姑父呢?我到北大找到了正在讀研的同學,讓他幫忙。同學找到了他的在讀博士的師兄,我請他們吃了頓飯,把畢業證拿到了,然後親自送到了姑父住的地方。
姑父住的地方在西苑,亂糟糟的,一間小屋裡到處堆滿了東西,被子沒疊,髒衣服也沒洗。這和姑父一貫愛俏的性格有點兒不協調。
「沒辦法,」姑父說,左手電話,右手翻開通信錄找號碼,「忙啊。」
我翻著他桌子上的幾個假證,有人大的,有北京理工的,還有河海大學和南昌大學的。一個大學的一個樣。看來姑父的生意遍天下了。
「當老闆的感覺不錯吧?」我說。
「比你想像的要差很多。現在生意不好做了,不像幾年前,現在的畢業證都上網了,假證的上不了,一查就露餡兒了,生意就少了。媽的,大好時光都浪費在不是人待的地方里了。」姑父說。電話通了,他說:「嗯,是我,對,是我。沒問題了。嗯,好的。到時候我派人送過去。嗯,好的,好的。再見。拜拜。」
姑父這輩子終於嘗到點兒當領導的味兒了。他的一板一眼的普通話讓我覺得好笑。
「路玉離呢?怎麼不幫你收拾一下?」
「去她男人那裡了,過兩天就回來。對了,」姑父說,從抽屜里找出一張假成績單來,指著上面的一溜兒小方框,「幫我想幾個課程的名字,就是你念大學時上過的那些課,然後打個分數。」
「打多少分?」
「瞎打。八十分以上,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