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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04
作者: 徐則臣
路玉離。一看見我就知道是她,三年後又和姑父站在了一起。他們在海淀等車,我下班從報社回來,剛下公交車就看見了他們倆。姑父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沖我笑笑。怪怪的,但我不知道怪在哪裡。路玉離也看到了我,她從姑父的眼神里認出了我是誰。
姑父說:「這是路阿姨。」
「哦。」我說,「路玉離?」
白胖的路玉離說:「是,路玉離。」
「呵呵!」姑父又笑笑,摸了摸腦袋上的板寸。他出獄剛剛一個半月,頭髮就長長了。我終於發現哪個地方不對勁兒了,他把頭髮染黑了。半個月前我們見過面,他還是花白的一寸來長的短頭髮,三年的牢獄生活把他的頭髮熬白了。現在他自由了,頭髮就重新黑了。
我說:「姑媽昨晚給我打電話了,小峰這次月考又是全年級第二。」
路玉離沒看我,掏出手機看了看,對姑父說:「你們聊吧,我有點兒事,先走了。」
姑父沒來得及阻止,她就走了。她吃醋了,一臉的酸樣。
「小峰又是第二?」
「不知道,瞎說的。姑媽好多天沒給我打電話了。」
姑父苦笑了一下,「你又何苦呢?」
「我說說自己姑媽犯忌嗎?」我看著他一身領導階層的打扮,「報紙送完了?」
「沒辦法,那體力活兒實在賺不了錢,餬口都不夠。別站這裡了,找個館子去說。」
「那我不是又要吃違法的晚餐?」
元中元已經拆掉了,我們到另一家館子裡,旁邊就是元中元還沒有運走的一片瓦礫廢墟。飯店老闆少了競爭,及時地把菜價提了上去。老闆跟姑父很熟,主動提出給他打八八折。他常來,這段時間他經常帶著路玉離來,偶爾也會是某個道上的小朋友。
「報紙送了多長時間?」
「半個月多一點兒。」姑父說,「吃不消,累得要死,又賺不到錢。」
「就重操舊業?她找你的?」
「我找她的。她欠了我三年,得還回來。不過說實話,除了這個,我實在也想不起來還有什麼更能掙錢的。」
「你當時不是答應姑媽和小峰的嗎?」
「答應有個屁用?」姑父說,喝啤酒的時候有點兒激動了,「如果答應什麼來什麼,我天天答應。現在的問題是,日子怎麼過?過了年就五十了,還能蹦躂幾天?家裡那一攤子事,我不想拖到臨死,把債留給小峰去還。」
這句話好像挺正經的。姑父有點兒讓我刮目相看了,他從來就是一個今天有酒今天醉的人,竟然開始擔心家裡和生活了。我們老家有句話說,「樹大自直」,如果事情真如姑父所說,那他這棵快五十歲的老樹,是要打算站直了。要按我想,他早該站直了,家裡他不能不擔一點兒心了。
他進去的第二年,姑媽的頭暈實在受不了了,去醫院做了一次徹底的檢查,檢查的結果把她嚇哭了。風濕性心臟病,二尖瓣關閉不全,供血跟不上,所以頭暈。醫生說,要做手術,換個瓣膜,否則越拖越嚴重。姑媽哭不是怕死,而是被高昂的手術費嚇壞了。醫生說,要七八萬元。這個數字對住在別人眼皮底下的姑媽來說,就是個天文數字。她一直夢想有一套不錯的房子,這樣的房子在我們那兒的小縣城,七八萬元已經足夠了。如果做這個手術,就相當於用一套房子換了一個瓣膜。這還是次要的,要命的問題是,這錢從哪裡來?
姑父長年不在家,在哪兒都掙不了多少錢,家裡面幾乎不靠他。但那是太平的時候,真正有了大事,像手術這樣的,需要錢,姑媽就沒辦法了。姑媽是個要強的人,有困難也不說,何況還找了這麼個丈夫。那時候姑父正待在監獄裡,每天摸著光頭不知在瞎想些什麼。姑媽不好說。當初我們家人都不同意姑媽和姑父來往的,更不要說結婚了。
我們家在鎮上,但我父親有一幫朋友在縣城,父親又常去縣城裡辦點兒公事,所以大大小小的事都知道一點兒。姑媽在縣城的化肥廠里做會計,一個周末回家,在飯桌上告訴我們,她談了一個對象,然後說出了名字。當時我還小,剛讀小學二年級,對「對象」這個東西還一知半解,對姑媽帶回來的奶油核桃倒是很有興趣。我記得父親當時就把筷子放下了,說不行。祖父就問為什麼不行。父親說,這樣的人絕對不能做我們家的女婿,他聽朋友說起過這個人,沒工作,整天到處瞎混,吃喝嫖賭,別人能幹的壞事他都能幹,就是好事不會做。
姑媽就哭了,說:「你怎麼知道他壞?他對我比誰都好。」
姑媽哭得很傷心,祖母看不下去。她老人家最疼我姑媽,就安慰姑媽,讓我父親少說幾句。母親也勸父親,讓他先去縣城了解一下。姑媽一輩子的大事,不能一句話就打發了。姑媽那個星期只在家待了一天就回去了,她騎的自行車就是我姑父送的。那時候自行車是個好東西,姑媽騎得意氣風發,她根本就不知道,姑父只用一輛自行車就把她騙到手了。父親第二天請假去了縣城,半天就了解清楚了,屁股大點兒的地方,一個人半夜說夢話半個縣城都聽得見,了解得很清楚。
回家以後,父親說:「當然不行。」
據父親了解,我姑父那時候談了已經不下十個姑娘了,都是玩玩就把人家扔了,他那吊兒郎當樣,根本就沒想要和人家有什麼結果,快三十了還整天樂呵呵地做花心大蘿蔔。沒工作,就仗著他爹那點兒退休金過日子,整天燒得難受,吹著口哨到處亂轉,縣長也沒他悠閒。他說不準就是瞧上我姑媽那個待遇不錯的工作才討好她的。
祖父說:「那怎麼辦?」
父親說:「一句話,不行。」
我們家人都覺得事情就這麼定了時,姑媽竟然把姑父帶到家裡來了。我父親很生氣,一天沒理他,連姑媽都沒理。但是姑父能說會道,嘴上像抹了蜂蜜,一個勁兒地給我祖父祖母灌好聽的,看樣子一點兒都不像個不良青年,祖父祖母的臉色就鬆動了。而且姑父的臉膛看著挺順眼的,男人長得不醜總還是不討人煩的。再者,他畢竟第一次來,就是個陌生人也應該給個面子,祖父祖母這麼一想就不自主地妥協了。姑媽既然決定把他帶回家來,顯然已經對可能遇到的困難想出了對策,應該說,那天姑父基本上是完滿地完成了姑媽交代的任務。
他穿一身西裝,戴了副眼鏡,口袋裡還插著一支鋼筆,看起來是個文化人。我祖父離休之前是小學校長,本能地喜歡文化人。這讓我母親也不好說不是,人家是城裡人,比我們洋氣。除此之外,姑父還在我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姑媽知道祖父祖母最寶貝我,哄我開心了就等於哄祖父祖母開心了。姑父坐在我們家的八仙桌前,招呼我和姐姐過去寫作文,他把口袋裡的英雄牌鋼筆掏出來,說作文誰寫得好這筆就獎勵給誰。我哪裡會寫什麼作文,就瞎說,把昨天晚上在廣播裡聽到的故事簡單地講了一遍,不會寫的字用拼音代替。姐姐當時讀三年級,她的文章寫得好,經常被老師帶到縣城去參加作文大賽。但是,那次我贏了。
姑父看著我寫得歪七扭八的句子說:「嗯,這個好,有想像力。鋼筆歸你了。」
我當然很高興,英雄牌鋼筆啊,班上同學都還在用鉛筆。姑父用一支鋼筆就把我收買了,我就喜歡他了。這些年我們感情很好,他也喜歡和我說話,沒有太多的長輩的顧忌,大概就是那天培養起來的。送我東西就是好人,我對祖父祖母說,那個人真好。
儘管父親強烈反對,最終姑媽還是嫁給姑父了。幾年後姑媽就後悔了,已經晚了,小峰出生了。
姑媽從醫院回來尤其難過,心想,這病一定是被那個渾蛋氣出來的。但是病還要治呀,沒錢,姑父還在監獄裡蹲著哪。她就哭,想起來就躲著小峰哭,越哭頭越暈。小峰知道了,背著姑媽給所有的親戚打了電話。小峰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媽要做手術,我想借錢。我會還的,考上大學我就去掙錢,我爸欠下的我也會還上的。」
母親告訴我,她在電話里聽小峰這麼一說,當時就哭了。小峰才十七歲,這麼懂事,他爸不是個東西就算了,沖孩子這句話也得借。遠遠近近的親戚都拿出了錢,湊了八萬多元,幫姑媽做了手術。手術時,我們家人都在手術室外候著,對姑父這些年的行為集中進行了一次批判。姐姐說,寫信給姑父,讓他在監獄裡也知道,他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一家人。小峰好長時間都不說話,後來說:「我和媽都不想讓爸知道,他在那裡已經夠苦的了。」
祖母又哭了,這回不是哭姑媽的命苦,而是哭姑媽的命好,生了小峰這麼個知冷知熱的好兒子。
這些事姑父直到出獄之後才知道,聽了以後還掉了幾滴眼淚。但我不知道這些到底能改變他多少。那時候小峰高考已經結束,因為考前很多時間都花在了照顧姑媽上,成績不是很理想,被一個三流大學錄取了。他不願意去,又硬著頭皮重讀了高三。他想念一個好大學,以後對家庭、對他自己都有好處,我想小峰已經不指望我姑父來還債了。
因此,半個月前我對姑父說:「小峰比你強。」
這次姑父沒有笑,而是哭了,咬牙切齒地說:「我他媽的一定要掙錢給我兒子花。」
現在我們坐在飯店裡,姑父說,他又干起了老本行,和路玉離在一起。
「你就打算這樣幹下去?」我說,「現在公安局對這事抓得挺緊的,報社裡經常有這方面的消息。」
「再緊也得干,緊點兒也好,越危險其實越能賺錢,可以提價。」
「萬一出事怎麼辦?」
姑父點了一根煙,說:「我也在考慮這事,所以想自己找幾個人單幹,不在外面到處跑了。不過這要時間。」
「就像路玉離那樣?」
「嗯。怕是做不了她那麼大。她幹了很多年了,除了假證,還搞假發票,什麼都搞。」
「你們在一起?我是說,她老公那邊她怎麼說?」
「是不是笑話我和這麼個醜女人在一起?」 姑父笑了笑,轉著酒杯說,「說實話,你姑媽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人,但是沒辦法,在外面沒個女人就是不行,生活會一團糟。而且,現在我得先跟著她混,從她那裡找門路。也不是整天在一起,隔三岔五吧。」
「她老公那玩意兒真有問題?」
「還行吧,聽說還能用。他們不住一起,她管海淀這片兒的生意,她老公管朝陽和豐臺那片兒。他有小女人,而且是兩個,都二十來歲。」
我說:「噢,原來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井水不犯河水。」
晚上都沒什麼事,姑父就說,咱爺兒倆要好好喝一頓,一是慶祝我成了個國家人,都記者了;再就是慶祝他終於出來了,三年的日子不好過啊,做夢都夢見屋頂上開了自由的天窗;三是祝賀生活總算有了點兒想法,得好好干。我們就喝。姑父說到底還是個浪蕩子,舌頭一大就跟我談女人的問題,他建議我該找個女朋友了,不能整天一個光棍兒跑來跑去。
這話幾年前他就跟我說過,我大一寒假回家,年前去了他家。那時候他還在深圳做事,向我吹噓深圳怎麼怎麼好玩兒,半夜裡姑媽和小峰都睡了,他還在說。突然他一拍大腿,說想起來了,伸著腦袋到抽屜里去找東西,半天摸出一張盜版碟,塞到VCD機子裡讓我看,竟然是三級片。這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又很想看。他就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他是特地從深圳帶回來給我看的,我都上大學了,十八歲了,該明白這種事了,男人嘛,就得懂得多點兒。小峰還得幾年,他還小。然後他就睡覺去了,留下我一個人看。
在女人這事上,我念大學後,他在我面前從不避諱。我們喝了好長時間,菜不夠了,他讓添,炒腰花。我說:「這菜不是已經吃了一盤了嗎?」
「吃了一盤,再來一盤。」姑父湊到我這邊說,「跟你說實話,這兩天老想著掙錢,有點兒力不從心,得補補。」
那晚我們吃了三盤炒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