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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02 作者: 徐則臣

  後來我見到了路玉離,長相一般,腰挺粗的,身材豐碩,走路的時候渾身沒有一處不抖的。因為不下辛苦,五十三歲的人了,保養得跟四十歲左右似的。姑父說,其實她對他很好。但是姑父是否真的喜歡她,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在北京,姑父離不開她。

  姑父是四十五歲時決定來北京的,之前在家待了半年,再之前大約有四年時間在深圳,在我叔叔的公司里做事。我叔叔是公司里的一個小頭目,不大不小,要負擔我嬸嬸那邊一家人的生活,日子過得比較緊,工作又忙,沒有剩餘時間理會我姑父。他和我們家其他人一樣,了解我姑父的為人,所以對他要求也不高,只要老老實實工作,把掙到的錢拿回家,不出問題,就萬事大吉了。就這樣,姑父還是出問題了。

  他在深圳的時候學會了賭錢。開始是陪頂頭上司,幾個人在辦公室里瞎玩玩,玩著玩著他就進去了,癮都快超過領導了。一到周末,他就去一個姓汪的領導家陪領導打牌。我姑父人長得不錯,從年輕時就很有女人緣兒,我叔叔後來都很奇怪,他哪來那麼多精力和鈔票去和女人來往。他和汪領導的老婆一來二去就熟了,然後眉來眼去,再後來就發展成了男女關係。除此之外,他還和公司門口的一個酒吧女郎相好,隔三岔五住到那個女人家裡。這事我叔叔是知道的,他也懶得管,管也沒用,用他的話說,狗改不了吃屎,只要不出事就好。但是跟領導老婆通姦怎麼可能不出事。

  倒不是我姑父黏著那女人,而是領導的老婆纏著我姑父。姑父一表人才,看起來比公司老總還體面,比那女人的領導丈夫強多了。領導的老婆也不是想離婚和我姑父過,姑父是個打工的,跟她老公比起來就是一個窮光蛋。但她就是吃醋,吃酒吧女郎的醋,打牌時她看我姑父的眼神都很幽怨,好像我姑父對不起她似的。後來姑父跟我講起這事,一點兒都不害臊。他說領導很長時間都沒發現,因為他們都在外面幽會。有一次領導和他老婆在床上做事,那女人莫名其妙地喊出了我姑父的名字。喊了兩聲她就意識到了,趕緊閉嘴。但是已經露餡兒了。領導當時沒吭聲,下了床就找人跟蹤他老婆。在一個周末下午,他們幽會結束,領導老婆出了賓館,領導就帶著幾個人沖了進去。那時候我姑父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抽菸,回味著呢。一個黑臉的一把就將姑父甩到了床下。

  我開玩笑問他:「那女人看上你什麼了?一個打工仔。」

  「呵呵。」姑父自豪地說,「男人啊,喜歡我是個正兒八經的男人哪。她說了,床上床下,都是。」

  作為男人的姑父被趕下了床的同時,也被趕出了公司。我叔叔氣壞了,你怎麼搞都可以,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竟然在領導嘴裡搶飯吃。他也管不了,連道歉的話都沒法兒向人家開口。姑父在床下被打了一頓,只穿了一條褲衩兒,挨打的過程中沒有一點兒反抗,兩手堅決護住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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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父在深圳混不下去了,他搞得我叔叔很煩,本來對他就一肚子火,我們家人都覺得姑父不地道,老婆兒子扔在一邊,只顧自己快活。姑父被捉姦以後,自覺沒臉見他小舅子,就知趣地回了老家。這兩年按理說他應該賺了一點兒,在深圳那地方,都說彎腰就能撿到錢,可是我姑父只帶了不到八千塊錢回家了,他把錢都花到牌桌上和女人的床上了。我姑媽和他吵了一架,很多天都沒理他,她一直指望他能夠多掙一點兒錢,買套房子,從現在的平房裡搬出來。他們家在縣城,那地段一直都是搶手貨,那排平房後面已經建起了六層高的樓房,一抬頭就看見樓上窗口邊別人的臉。姑媽覺得很難受,整天生活在別人眼皮底下,做夢都看到頭頂上有無數張臉在晃動。可是姑父只拿回來連半個廁所也買不到的錢。

  姑父在家裡無所事事地待了半年,整天吆喝著要出去找工作,最後還是兩手空空。我們那個小縣城,真沒聽說幹什麼能夠掙錢,尤其是像我姑父這樣的人。他希望穿西裝、戴手錶,背著手到處走走就能來錢。這種賺錢方式,在我們那地方,除了當領導,就是到北京來辦假證了。因此,姑父就跟一個朋友來北京了。

  他來北京的時候,我讀大三。姑父兩周後才找我,跟他一起來的是他的那個朋友,我也認識,他們在西門外的元中元酒家請我吃了一頓飯。那傢伙是個混混兒,和姑父差不多的性格,在我們那兒名聲也很臭。他來了兩年了,聽他自己說,手裡已經攥著三四十萬元了。儘管是吹牛,這個數字還是讓姑父羨慕不已。姑父就跟著他混,已經做了五天了,攬下了一個小活兒,能掙上個四五百塊錢。他詳細地介紹了一遍他的新事業,很興奮。我這才明白辦假證是怎麼一回事。

  姑父乾的是小嘍囉的活兒。就是在路邊或者哪個學校門口,大街的天橋上也行,站在那兒,見到差不多的人就問:「先生,要證嗎?」如果人家理都不理,就過去了,姑父再問下一個。如果對方遲疑一下,或者鬼鬼祟祟的有點兒意思了,姑父就壓低聲音說,什麼證都有,保證質量,安全又便宜。若碰巧對方的確有這個需求,兩人就跑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提要求,談價錢,最後定下交貨時間和地點。

  我聽了覺得很好玩兒,說:「不就跟妓女拉客一樣嗎?」

  姑父笑呵呵地說:「不一樣,妓女只拉男客,我們男客女客都拉,而且不需要床。」

  我姑父跟他都笑了。他們倆年齡差不多。姑父的朋友好酒無量,喝了四瓶啤酒話就多了,嘮嘮叨叨說了不少關於辦假證的事。他說他的願望就是成為一個小頭目,不要整天在路邊上晾著,見人就問,像個孫子。他想再干兩年,手底下有幾個人,別人去聯繫業務,他專管制作,做一些最實際又最能賺錢的事。他說,你們不知道,那幫幕後操縱的傢伙才叫掙錢,不像他和我姑父,找到了生意只賺個嘴皮子錢。

  姑父說:「嘴皮子錢也不錯,開口的時候多要點兒,三兩年也能小發一點兒。」

  那傢伙就罵我姑父沒出息,不像個掙大錢的男人。他說你看路玉離兩口子,多滋潤,手下才網羅五六個人,現在就是待在家裡,錢也長眼了似的源源不斷地往他們口袋裡跑。

  姑父說:「就是你說的那個胖女人?」

  「是她。她男人進去過兩年,被打得不輕,折騰出病了。道上的都說他那玩意兒不行了。」

  他們又笑起來。

  姑父的朋友沒能當成小頭目,一個月後就被警察抓了。一個人在飯店裡喝酒鬧事,飯店老闆打了110,警察來了把他當成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收容了。查看他的證件時,警察竟然翻出了兩個假證,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進去了。

  我姑父還沒站穩腳跟就失去了靠山。那段時間他很緊張,因為還沒有把辦假證這一道上的規矩、路子摸熟練。他到學校找過我兩次,明顯能看出他的動盪不安。又過了些日子,他打電話給我,說沒問題了,生活上了軌道了。後來我才知道,從那個時候起,他就跟路玉離混了。不僅是辦假證,生活上也跟她混在了一起。他先聯繫路玉離的,然後路玉離就開始聯繫他。聽說姦夫淫婦都是能聞出對方的味兒的,看來是真的。

  應該說,我姑父在辦假證的人裡頭算是個人尖子。我經常在北大南門和海淀附近遇到辦假證的,和他們相比,姑父絕對是個帥哥。老帥哥也是帥哥,而且更有味道。他好像與生俱來就比較洋氣,氣質不錯,這也是當初他吸引我姑媽的重要原因。他普通話說得也溜,很難相信一個高中畢業生,正兒八經的普通話訓練一天沒有,就說得這麼好。我同學都說他的普通話說得比我好多了。他又會討女人歡心,把路玉離搞到手應該不成問題。

  他和路玉離搞到一塊兒去之後,好長時間都沒有給家裡打過電話。姑媽把電話打到我宿舍,問我姑父現在怎麼樣了。我說,我也有一個月沒見到他了,沒問題,應該還活著。

  我姑媽就哭了,她在電話里說:「這個不要臉的,那八千塊錢竟然還是借你叔叔的,你嬸嬸催著要他還了。」

  姑媽的意思是,姑父其實一分錢都沒從深圳拿回家來,拿回來的錢是臨時跟我叔叔借的。我嬸嬸想換一套房子,開始要債了。我嬸嬸說,當初姑父答應很快就會還給他們的。現在快一年了,連個錢影子都沒看見。

  「姑父最近好像幹得不錯。」我說,「手機都換新的了。」

  「換了也不告訴家裡!」姑媽哭得更厲害了,「我怎麼瞎了眼找他這麼個渾蛋,這日子沒法兒過了,不如早點兒死了算了。」

  姑媽說完就掛電話了。我覺得姑媽不對勁兒,隱隱約約也聽見電話那頭表弟小峰的哭聲。我趕緊又打過去,是小峰接的。

  小峰哭著說:「我媽老是頭暈,好好的也會頭暈。」

  「去過醫院沒有?」

  「沒有,我媽不願意去。家裡沒錢了,我媽把家裡剩下的三千塊錢都寄給舅媽了。」

  我氣壞了,掛了電話就打姑父的手機。他說正在和客戶談生意,過會兒打給我。一刻鐘後,他打過來了,問我什麼事,他正在北大西門外的蔚秀園裡,讓我過去,一起吃午飯。

  在去小飯館的路上,我就氣呼呼地把電話里的事給他說了。事關我姑媽,我沒給他好臉色。姑父一路點頭地聽著,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覺得你姑媽跟著我是冤了?」

  「不是冤,是冤大了。」

  「是,冤大了。小峰做我兒子也冤。」

  「你也知道?」

  「知道。」姑父說,「我還知道賺錢,現在我整天想著的就是怎樣賺錢。」

  我聽得莫名其妙,好像他已經賺了不少錢似的。我說:「那你賺的錢呢?姑媽和小峰在家裡都快餓死了。」

  「寄,我下午就寄錢回家。」

  我們在小飯店裡坐下,剛點了兩個菜,姑父的手機就響了。我只聽到是一個女聲。他到門外去接電話了。

  很快他就回來了。「你一個人吃吧。」他說,「有個朋友找我,急事,我得過去。兩個菜夠嗎?單我先買了。」

  「是個女人?」

  姑父說:「當然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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