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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16
作者: 徐則臣
那幾天我一直都在跑,圍繞嚴打的主題到處採訪。從昌平採訪回來,總編又交給我一個任務,到派出所去採訪幾個剛抓到的犯人。我問是什麼犯人,總編說他也不清楚,局裡只是說抓來了幾個典型,讓我們報社去報導一下。我就背著相機和採訪機去了。
接待我的一個領導說,都是新來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兒,很值得報導一下的。他把我帶到了他的辦公室里,給我倒了一杯水,開始向我講述本次採訪的大體內容。主要是報導一下他們所在最近的打假行動中取得的豐碩成果。
「主要是辦假證的,」那領導說,「而且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兒。算是搗毀了幾個造假窩點。」
我一聽「辦假證的」,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姑父,然後覺得這個想法很可笑,姑父和路玉離他們早就得到消息,最近所有的生意都放了,整天待在家裡能出什麼事,說不定姑父現在正接受路玉離的治療呢。領導繼續在講,基本上是照著手裡的一份材料在念。大概的意思是,他們所積極、徹底地貫徹上級的精神,加大嚴打力度,深入挖掘隱藏在本轄區的各個隱秘的造假窩點,果斷、迅捷地剷除了一切所能知道的社會毒瘤,成功地捕獲了相關嫌疑人十八名,等等。
在他念材料的時候,我打開了採訪機,又給他拍了兩張照片。都弄好了,我開始採訪。也是老套路,問幾個適宜讓他渲染髮揮的問題,最後給他一個升華的機會。就這樣,大概一個小時就解決了。我提出告辭,領導極力挽留,希望我能再和犯人們交流一下,說不定會激發出更多更好的靈感。這樣我就不好再推辭了,那就看兩個吧。就跟著他去了一間類似審訊室的地方。
時間不長,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被兩個警察帶進來了。那男的戴著手銬,鬍子幾天沒颳了,頭髮蓬亂。他低著頭坐在兩個警察之間、我和領導的面前。我沒怎麼開口,主要是領導在問,問得已經很熟練了,我知道這是在模擬前一次的審訊。那人說的我幾乎都知道,誰讓我姑父是個辦假證的呢。領導問完了,要我也問,我沒什麼好問的,只好把他問過的問題又愚蠢地重複了一遍。領導大約看出我的興趣不大,就讓他們把犯人帶下去。
「帶個女犯人上來,」他對手下人說,然後對我說,「給你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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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上來的女犯人嚇了我一跳,竟然是路玉離。看到我她也吃了一驚,隨後低下頭去。我想,壞了,她來了姑父一定也跑不掉。我一直想問,但是在領導面前又不好開口。只好聽領導再審訊一次路玉離。在路玉離講述被抓的經過時,她已經向我透露了一個信息,即同時被抓的還有我姑父。她說,當時他們已經提前得到了朋友的消息,說可能會遭到搜查,他們也已經收拾好了,但是因為一點兒私事耽誤了一點兒時間,就被抓住了。
「什麼私事?」領導問。
「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一點兒小私事,和案子無關。」路玉離在審訊室里一點兒都不顯怯懦。
「你有問題要問嗎?」領導問我。
我看看路玉離,猶豫了一下,說:「沒有。」
他們準備帶她離開時,我突然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在此時此刻,你最想對家人說些什麼?」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無聊,而且矯情,但我還是問了。我只是想用這樣一個問題,表明我和她之間實際上還是有很多關係的。在我們相互看見對方的時候,就有一些溫暖的東西前所未有地出現了。
路玉離站住了,轉過身看著我,說:「三個月前我給小峰存了兩萬塊錢,八月底到期,給他讀書用的。密碼是他家的電話號碼。」
說完就被帶走了。她沒有說任何道歉或者補償的話。派出所領導被她的這句話搞蒙了,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看看我,我說我也不明白,可能就是對家裡人交代一句話吧。
「還想再交流幾個嗎?」領導問。
「我想看看名單。」我說。他把名單給我,我指著姑父的名字說:「我想見見這個人。」
一會兒姑父就被帶上來了,他沒有我想像中的那樣恐懼,見到我甚至嘴角還笑了一下。他坐下,我還站著。我對領導說,我想和他單獨談談,不知是否可以。
「那怎麼行?他是犯人,我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沒事,我們認識。」姑父說,「我們幾年前做過鄰居,不錯的鄰居。」
領導看看我,我說是,不會有問題的。他對著手下揮揮手,他們就下去了,然後自己也出去了,出門時對我說:「我們在外面,有問題就叫一聲。」
房間裡就剩下我和姑父。
姑父說:「又被抓住了。」
「你們都提前得到了消息,為什麼不跑?」
「不是那個嘛。」姑父有點兒興奮,「我又行了,真的,我又行了。然後他們就衝進來了。」
聽到小峰高考的成績,姑父十分高興,很多天都沒有這麼開心了。他一直在誇獎小峰有出息,他說,這輩子哪怕什麼事都沒幹也無所謂,生了一個好兒子足夠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成就感。這個成就感不僅讓他的精神振奮,連身體也激動起來了,有了感覺。
其實上午他們就得到了消息,可能會出事,最好在天黑之前離開。他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一些可能會被當成罪證的重要東西都提前轉移走了。他們下午四點就開始吃晚飯,準備吃完就離開,去通州的一個朋友家避一避。但是姑父在成就感的刺激下蠢蠢欲動了,主要是他一直對自己抱有幻想,以為真正心理上強大了,就行了。他擔心這種成就感一旦降溫,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像終於抓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想印證一下。加上兩瓶啤酒的鼓勵,吃過飯他就往路玉離身上蹭。當時路玉離在洗碗,不願意理會他。姑父就纏著她,什麼話也不說,這麼久都不行,他已經羞於開口了。但是路玉離明白,她只好對姑父說,洗刷過後再說。
洗刷完了,路玉離提出趕快離開吧,不管消息可靠性有多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姑父正處在一個希望的高峰上,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真開始了到底行不行,但他不願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他繼續磨蹭,路玉離提醒他,現在不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命比什麼都要緊。
姑父說:「男人都不是了,留條命有什麼用?」
姑父說得很委屈,也很傷感,就是這句話讓路玉離動心了。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其實挺可憐的,要命的是,她喜歡這個男人。她心疼他,理解他的苦惱和渴望,發自內心地想讓他各方面都能好,她當然有責任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讓他重新成為男人的機會。路玉離就妥協了。開始主要還是應付,漸漸地責任心就上升了,想要好好地成全他。開始還是被動,逐漸變得積極,最後完全是主動了。她兼備了一個情人加一個醫生的心態。
剛開始,姑父折騰了半天還是不行,有點兒喪氣和懷疑了,本身他底氣就不足。但他還是想做最後的努力,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決定再不行就停下,離開。又折騰了半天,還是不行。姑父像具死屍一樣從路玉離身上倒到一邊,哭了,哭得又絕望又傷心,像個知道自己永遠也吃不到糖的小孩兒。姑父的哭聲讓路玉離生出了類似母愛一樣的東西,她不再是遷就他,而是積極主動地誘導他、安慰他、鼓勵他,說別害怕,想想小峰,他給你這個當爹的掙了多大的面子,這麼好的兒子不是誰都能有的,只有你才有這個福氣。她讓我姑父相信,他是沒問題的。
時間在床上總是跑得更快,何況他們還要進行複雜的心理療法。開始他們還有時間概念,後來就把時間給忘了。姑父在某個時候好像提醒了路玉離一次,時間不早了。路玉離卻說:「不管它,你沒問題,你看,你快要和過去一樣了。」
姑父終於行了,他激動得大喊大叫,大聲哭泣,抱著路玉離遲遲不願意下來。路玉離也動了情,覺得此刻抱著懷裡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他們倆都不知道燈是什麼時候打開的。姑父睜開眼,電燈光刺得眼難受,他才意識到天黑了。兩人趕緊起來,衣服剛穿好,幾個穿便衣的警察就到了,他們破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