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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54
作者: 徐則臣
加裝防盜門和防盜窗還是有效果的,之後的一個月沒聽說誰家又被偷了。入秋了,我的租房合同即將到期,因為挨著中關村大街,地段好,房東堅決要漲價,我只好提前出去找房子。有半個月的時間我每天往外跑。九月底的一天,新住處談妥,我可以明天就搬過去。我進了家門,正打算收拾,老周進來了,說:「今天我得和你談談。」
好多天沒談談了。我放下手裡的活兒,沏上茶讓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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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就是剛才,」老周伸長了脖子,用我很多天沒有見到的激情語調說,「我遭賊了,他們進了我的屋。」他的口氣和敘述如此怪異,讓我想起三流情色電影裡的對白。一個自戀的男人對他的朋友說:「今天下午,就是剛才,我撞上桃花運了,我上了她的床。」
一點兒都不搭界,我為自己的低級趣味感到慚愧。但我還是一下子挺直腰杆:「沒出事吧?」
「差一點兒,」老周點上根煙,好多天以來,第一次用安寧平和的聲音跟我說話,「兩個人,站在兩道防盜門外,我從貓眼看見胖子很胖瘦子很瘦,他們說:『請開門,查水錶的。』我開了門,他們進來後,胖子突然關上門,瘦子一把勒住我脖子,一把匕首明晃晃地抵在我鼻尖上。刀刃很涼。『值錢的東西在哪兒?』瘦子說。胖子已經習慣性地往臥室的抽屜前沖。他把床頭櫃的幾個抽屜翻遍了,除了香菸、打火機、手機充電電池和過了期的安全套,什麼值錢的都沒找到。胖子說:『給他點兒顏色看看。』瘦子就把匕首抵到了我脖子上。『痛快點兒,』瘦子說,『別耍花樣。』我說你總得給我喘口氣再說話吧。他才發現胳膊上的力氣使大了。他鬆開胳膊,端著匕首逼我坐到牆角的凳子上,『說吧,』他說,『男人做事,別磨磨嘰嘰的。』我就說:『你們為什麼要搶?窮得過不下去了?』胖子還在臥室里翻,罵我神經病:『誰規定只有窮得過不下去了才能搶?』
「我想也是,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幹這種傷害人的事呢?我跟他們講道理,講了這是犯法,抓著了要坐牢,會連累高堂、妻兒和親朋好友。很多人,包括他們自己將不得安生。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會變得越來越壞。我打算像牧師布道一樣勸說他們。他們都笑了,他們覺得我很可笑,就像很多人認為的一樣。他們順嘴就罵我神經病。我很正常,兄弟,你是知道的,我不僅想制止他們行兇作亂,也為了他們好,為了所有和他們有關和無關的人好。但是他們不聽,一句話也聽不進去。他們只是讓我說出值錢的東西放在哪兒。瘦子說:『老兄,省省吧,我們已經幹了十年了,你這幾句就能起作用,我們這十年不是白混了?』
「我知道他們不敢輕易動刀子。我就說:『我裝了兩道防盜門,你們怎麼還敢來搶?』
「胖子說:『你哪來這麼多屁話?我們又不是來搶防盜門!』
「兄弟,說真的,當時我突然感到既高興又絕望,我得意的是,再多的防盜門都是沒用的,只要他們想偷想搶;絕望的是,十年了,他們依然想偷想搶,他們什麼都聽不進去。」
同時讓老周絕望的還有,也許他的想法永遠都實現不了了。一棟樓里都不行,就是他單獨一個人,也不行。這麼多天他逐漸發現了這個問題,他覺得自己要扛不住了,他擰不過,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老周說到這裡,目光開始迷離,那神情眼看是要跑題。
我急於想知道結果,趕緊打斷他:「最後呢?」
「最後?」老周笑笑,「我告訴他們了。毫無保留。」
最後,老周絕望了。他想對他們來說,再偉大的道理都白搭,何況他的道理也並不偉大。他覺得心裡長滿了荒草,徹骨的冷,百無聊賴的空空蕩蕩。他說好吧,他坐在牆角,一一指點值錢的東西放在哪裡,上了鎖的給他們鑰匙,有密碼的告訴他們密碼,並囑咐他們別記混了。老周說:「都拿去吧,我留著也沒用。只是有點兒不好意思,錢太少,值錢的東西也不多。還有家電你們要不要?如果不嫌大,一塊兒搬走了吧。」
他們按照他的提醒一樣樣找到,突然感覺不對勁兒。他們發現老周已經從凳子上滑下來了,坐在地板上,渾身直哆嗦,直流眼淚。因為淚流滿面,都不像他們剛剛劫持的老周了。
瘦子頭一歪,說:「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
「不是你們讓我說的嗎?」
胖子艱難地轉動脖子,看看同夥又看看老周,警覺地說:「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活不活跟你們有什麼關係?」老周說,「這是我自己的事。」
瘦子說:「你是說,你想死?不是因為我們搶你點兒錢就想死吧?」
「他一定是之前就想死了,」胖子說,「他要真死了,那還有點兒麻煩。」
瘦子點點頭:「出人命事就大了。喂,老兄,你不是真打算死吧?」
老周對我笑了笑,詭異地說:「你猜我當時怎麼回答的?」
我搖搖頭。
「我回答說,『要不想死,為什麼要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告訴你們?』」
「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停住了。兩人交頭接耳了半分鐘,瘦子把我從地板上拖到沙發上坐好,胖子把裝到工具包里的東西又掏出來,放到我面前的大茶几上。胖子說,你看清楚了,一樣不少,都在這裡。再然後,他們就離開了。離開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不要今天就死,要死也等幾天再說,讓我別報案,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拿,不能冤枉他們。就這樣。」
真讓我開了眼。我覺得像個傳奇故事,老周在講述時那神情如同在說夢話。反正我沒怎麼抓住。老周也看出來我的疑慮,他說如果我不相信,可以去他大茶几上看,細軟還在那兒呢。我坐著沒動,問他:「你當時真有要死的心?」
「你說呢?」老周淒涼地笑笑,「你這包,要出遠門?」
「明天搬家。」我說,忽然想起來,鄰居這麼久了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於是我問:「老周,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