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證製造者 1

2024-10-02 06:09:56 作者: 徐則臣

  我姑父是個辦假證的,三年前被警察抓了個正著,一堆假證件都揣在口袋裡,就進去了。幾天前,監獄方面通知我,到日子了,讓我把他領出來。等我到監獄的時候,姑父已經抱著一個大旅行包坐在大廳里等我了。

  「你怎麼不到門外等我?」出了監獄的大門,我問他。

  「怕你找不著我。」

  我知道他害怕。三年沒出過這個門,跨過鐵門門檻時他差點兒被絆倒。外面是平曠的沙子路,昨夜的雨水還積在地上。這地方是城外的野地,行人和車輛很少。我姑父站在監獄的大門外,遮著眼睛看天上的太陽。

  「真亮。」他說。

  「預報說這幾天都是北京式的好太陽。」我說,順手戴上墨鏡,「前面的岔路口可以打車。」

  「我想坐一會兒。」我姑父說,一屁股坐到了路邊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上。我陪著他坐下,遞給他一根煙,接火的時候他的嘴唇和手都在抖。深吸了一口吐出煙來,他還在看天,說:「你看,天真大。」

  吸完那根煙他平靜一些了,拍拍屁股站起來,用腳碾滅了菸頭,又響亮地吐了一口痰,說他想撒尿。四周空曠,連個像樣的小屋都看不到,哪來的廁所。我讓他就地解決,他不願意。我只好指著不遠處的一叢蘆葦和荒草,那個地方可以避人。他背著包就走。

  「你背著包幹嗎?」

  「不沉。」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半支煙的工夫,他從蘆葦叢後面走出來,如果不是他的光頭和身後的大包,我差點兒沒認出來那個穿一身西裝的傢伙就是我姑父。他把囚服換成了西裝。

  「怎麼樣?」他撣著西裝袖子上年深日久的褶皺問我,「都三年沒動過了。」

  「好看。」我說。

  那西裝一看就知道幾年沒上過身了,領子後面被蟲子蛀了個洞,我沒告訴他。我告訴他的是,穿西裝比穿土灰色的囚服好看多了。我姑父很高興,說要快點兒打車,他要幹大事。我說你不是剛去過蘆葦叢嗎?他說那裡哪行啊,撒泡尿還可以,幹大事,那得找個正兒八經的廁所才蹲得下去。我們就去打車。

  計程車上了四環路,姑父扭著頭到處瞅看,嘴裡咕噥著:「還在。還在。不對了。原來沒有。什麼時候出來的?變了。真變了。嗯,好看。真他媽的,車都變快了。」我姑父一路都在撫今追昔、嘮嘮叨叨地說。開始計程車司機還敷衍兩句,後來煩了,不理他了。我在打瞌睡,早上為了去監獄,起早了。司機放了音樂,車裡就我姑夫一個人在說。

  我住矽谷旁邊的芙蓉里小區,租人家的一居室破房子。幸好還有個衛生間,姑父一進屋就直奔馬桶。他在那裡待了好長時間,我正擔心出了什麼事的時候,他拉開洗手間的門叫我。

  「把我的內褲拿過來,」他從門縫裡伸出脖子,上身光溜溜的,他連澡都洗了,「在包里。」

  洗過澡,姑父躺倒在我的床上,抽菸的時候說,不是人過的日子。我提醒他,該給家裡打個電話了,姑媽和小峰都在等著哪。姑媽一大早就給我打電話,讓我早點兒去監獄接他。姑父抽完了那根煙,掐滅的時候說:「生活。」

  小峰接的電話。姑父說:「兒子,我是你爸。」

  我聽到小峰在電話那頭「哇」地哭出來了,他說:「我爸,我爸。媽,我爸。」

  姑父又重複了一句:「好兒子,你爸。」他也開始擦眼睛。

  我去了客廳,看窗外奔跑的車輛和疾走的行人。樓下是忙碌的北京。每天我都站在窗前,看他們跑來跑去,或者置身窗外和他們一樣跑來跑去。姑父在哭,老男人的哭聲讓人受不了。他一直叫著小峰的名字。後來應該是姑媽接了電話,姑父慢慢不哭了,姑媽在那邊哭。姑父興奮地說:「我出來啦。」

  他和姑媽斷斷續續地說,嗯嗯啊啊。一會兒又激情澎湃,長篇大論,和姑媽爭持什麼。我去洗手間把他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里,放了半袋洗衣粉開始攪。出來的時候,姑父的電話差不多打完了,他竟然跟姑媽說了幾句北京味兒的普通話。然後姑媽讓我接電話。姑媽還在抽泣,但也聽出了清爽的高興,畢竟是出來了。姑媽說,你多勸勸他,讓他回家,別在北京混了,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若是還留在北京,千萬不能再去干那違法的事了,要是再出事,拋下他們孤兒寡母可怎麼辦,就是掙下一座金山銀山還不是一堆糞土。

  姑媽只能讓我勸,她管不了姑父。多少年來都這樣,姑父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我把姑媽的意思跟他說了。姑父躺在床上抽第二支煙。

  「不能回去。」他說,「就那小地方,搶銀行也發不了財。」

  「你在北京就能發財了?」

  「在北京都發不了,去哪兒都沒用。我想趁這兩年還能動,把小峰讀大學的錢給掙出來。」

  「可是姑媽和小峰擔心。他們寧願日子過得苦一點兒。」

  「我跟她保證過了,決不再辦假證,就是蹬三輪兒也不辦了。」

  他是我姑父,忠告、教育什麼的都輪不到我,我只是強調一下,姑媽和小峰這些年生活不容易。姑父一邊抽菸一邊點頭,說他都知道,以後會老老實實掙錢,掙大錢。

  姑父在芙蓉里待了三天就走了。這三天裡他到處跑,出去找工作,也讓我給他留意合適的招聘GG。後來他找了一份送報工,先幹著,安穩下來再做打算。我給了他兩千塊錢,讓他租個房子,置辦一些生活用品。臨走的時候他信誓旦旦,說一定不會讓姑媽和小峰失望的。

  過了兩天,姑父給我打電話。我問他在哪裡,讓他掛掉我打過去。他說不用了,他用的是手機,我打過去還兩頭收費。他打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他的號碼。

  「你要個手機幹什麼?」我想他真是能窮折騰。

  「現代人嘛,沒個聯繫方式怎麼混?」姑父說,一點兒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二手的,三百塊錢。你忙吧,我要送報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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