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10-02 06:09:51 作者: 徐則臣

  是有點兒怪異,好好的事怎麼就成了現在這樣子。這還不算完。小區最近又連出幾起盜竊案。丟自行車的不在話下了。入室盜竊搶劫。多數是主人不在家,也有主人在家的。五號樓一家人,晚上記得門窗關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也是關得好好的。就是遭賊了。女主人看見茶几上有一個閃閃發光的小東西,湊近一看,是手機的SIM卡,就納悶兒,卡怎麼會跑到茶几上。問老公,也犯迷糊。趕緊去找手機,哪裡還有。客廳和書房裡的抽屜箱子被席捲一空,金銀細軟全不見了。都不知道半夜裡賊是怎麼進來的,他還有時間把SIM卡摳出來留下,這一家人痛恨和叫罵之餘多少還是有點兒感激。現在手機卡的重要性不比身份證小,你跟這世界的各種關係都集中在這個小晶片上。

  事後有個晚上,小區居委會電話通知我過去有點兒事。我以為租房子上手續出了問題,搜羅了合同、證件一起帶過去,一進門就愣了,還坐了兩個警察。居委會讓我別緊張,就是了解下情況。我說有警察叔叔在,能不緊張嗎?居委會說:「跟你沒關係,說你對門的那老周。」

  「老周是好人啊,」我說,「肯定。」

  本書首發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你拿什麼肯定?」居委會看我的眼光陡然就變了,警察也斜著眼看我。我後脊樑開始竄涼風。「就是感覺。」我補充說。

  現在是居委會解釋:「最近小區老出事,我們四面出擊明察暗訪,綜合各方面的信息,老周是嫌疑人之一。居民們反映,他沒事就喜歡到處串門,搞推銷的都跑不了這麼勤,逮著空就湊上去跟人搭茬兒,認識不認識的都要來兩句。我們懷疑,他在踩點和探口風。希望你能配合,把了解的情況都提供給我們。派出所的同志也在。」

  「派出所的同志」說:「希望你有一說一, 一丁點兒都不隱瞞。」

  我的手心、腋下、脖子和後背開始出汗。我說你們的空調能不能開大點兒。事情跟我沒必然關聯,但我依然擺脫不了受審的感覺。如果我跟他們說,老周絕對清白,他們肯定不信,所以我就把我們從第一次到現在聊到的所有內容都如實講來,包括他的離婚。整整講了三個小時。從頭到尾他們都歪著頭看我,腦子裡有十萬個為什麼。講完了,警察先說:「如果你所說的一切屬實,這人可能有點兒問題。他去醫院查過嗎?跟我辦過的一個案子有點兒像。那人也是這樣,臆想、偏執,最後頭腦不好使了。」

  「他很正常!」警察的話讓我很生氣,「比你,還是比我吧,都正常。」

  那個居委會總算有點兒學問,說:「這樣的人,有點兒像那什麼,就是騎著驢跟風車打仗的那個?」我插話說:「堂·吉訶德。」「對,就是那堂什麼德,」居委會接著說:「好玩兒是挺好玩兒,就是有點兒過時。我干社區工作這麼多年了,城市裡的生活我比誰都懂。我們生活節奏快,分工細,各做各的釘,各當各的鉚,不是農業合作社幹活大呼隆,要混一塊兒生活。咱們就是要各活各的,才有個性,才是自己,才有隱私。隱私知道嗎?一個社會,一個社區,現代化程度的最重要標準之一就是,隱私權得以實現的程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說我相當明白,但這是兩回事。

  居委會說:「年輕人就是犟。怎麼是兩回事?如果你那老周不是侵犯人家隱私,人家會反映他嗎?」

  老周成我的了。我覺得這事跟他是沒法兒說清楚了,乾脆閉嘴,只點頭。點頭是對的,現在已經半夜了,點頭可以早點兒回去。回去之前,居委會和警察一起囑咐:「這事不能讓老周知道;有情況及時上報;如果老周有精神病的苗頭,趕緊送醫院。我們居委會要對每一個居民負責。」

  居委會和派出所花了老鼻子力氣,一無所獲,盜竊隔三岔五依舊發生。最後居委會和物業不得不做出決定:從一樓到六樓,只有一扇大門的住戶必須再裝一扇防盜鐵門,陽台的窗戶上必須加裝鋼筋護欄;每戶交一部分錢,居委會和物業出一部分錢,統一定做和安裝;拒絕安裝者,後果自負。

  因為一部分費用由居委會和物業出,大多數人家都熱情響應,自己掏了腰包也覺得賺了。也有不願意折騰的,像我這樣的房客,因為是租的房子,沒準兒下個月就拍屁股走人了,不願往外拿一分錢,也沒值錢的東西怕偷;跟房東說,房東更不願意,他們又不住,小偷再賊也沒法兒把房子給偷走。還有一類人,覺得自己的門窗無比結實,飛彈也打不壞,不裝。這部分人最後還是屈服了。居委會和物業輪流上門,一遍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不裝自己都過意不去。

  住家裡最後的死硬分子是老周。這段時間他情緒明顯上不來。他明白出門沒幾個人待見他,散步時話少多了,喝茶時也老走神,不像過去那樣先天下之憂而憂,意氣風發侃侃而談,茶杯放下就要嘆氣,目光悠遠,仿佛能一直看到西山八大處。他似乎知道我被召見的事,有個晚上他沒頭沒腦地問我一句:「你也認為失竊與我有關?」我說:「怎麼可能?老兄你這樣的人都恨不得給別人送貨上門。」他就苦笑一下,說:「喝茶。」我也說:「喝茶。」可能他從哪裡聽到了風吹草動。老周拒絕加裝,他對有關人員說:「沒必要。防盜門是新的,上等,住四樓,小偷爬不了這麼高。如果失竊我自認倒霉。」

  顯然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想通過另一扇防盜門和防盜窗來禁錮自己。你可以說,門窗只是防盜,工具而已,跟禁錮沒關係。但老周不這麼看。新的防盜門和防盜窗會轉化為心理暗示,而心理暗示可以變成緊身衣和鎧甲,讓我們遠離自己。事實上,此類的心理暗示也正在制約和改變我們。他嚮往的健康、自然的生活狀態,首要的任務就是去除和杜絕這種不良的心理暗示。

  居委會和物業不答應:「別人都裝,你不裝,上上下下就你那兒留了空子,招來小偷怎麼辦?此其一。其二,不裝只會自找麻煩。實話實說,已經有人對你表示不滿,想必你也清楚,如果別人裝了之後仍然出事,而你沒裝還天下太平,後果你完全可以想見。那個時候,你說不清,我們居委會和物業也無能為力。你說呢,周先生?你不是想大家都過得好一點兒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裝吧,就當為人民服務了。」

  然後,某個上午我在房間看書,聽見外面傳來吭哧吭哧搬運的聲音,然後是汽錘和電焊的聲音。我打開門,看見三個工人在老周門口忙活。在他上等的全鐵皮防盜門之外,他們正裝另一扇鋼管焊接成的更堅固的防盜門。老周倚著樓梯抽菸,一聲不吭。

  第二天我依然幹不了活兒,工人們在老周的陽台上打眼,焊接。噪聲持續了大半天。

  我隔著窗戶對老周喊:「老周,你又害我。」

  老周說:「我被誰害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