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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48 作者: 徐則臣

  老周說干就干。徹底住進來後的一周,他就把本單元挨家挨戶跑遍了,像推銷洗髮水一樣發放名片:「我是老周,新來的鄰居,認識一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兄弟沒二話。多交流啊。」不知道別人怎麼看,反正我在樓梯上往樓下瞅,看見他滿臉堆笑地和二樓說話時,覺得極其難為情,甚至有點兒難堪,好像他是我堂哥。然後我看見二樓冷漠地點兩下頭,關門的聲音也是地動山搖。也是一扇好門。他到一樓時,我下到三樓,人家乾脆不開門,直接在房間裡說:

  「到別處推銷吧,我們什麼都不缺。」

  老周說:「您好,我不是推銷的。我是你們鄰居老周。」

  裡面說:「什麼鄰居?有事?」

  「新來的,請多關照。」

  「關照不了。我們自己都關照不過來。」

  一樓的門那次終於沒開。老周跑了第二趟才讓它打開十秒鐘,正好是他說完那幾句話的時間。我說:「老周,你何苦呢?人家都那樣了。」老周說:「他們都穿著厚厚的鎧甲,要打碎當然會有麻煩。沒問題,咱革命人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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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據我所知,年輕人似乎也不待見他。有一天傍晚,老周拉著我去小區花壇邊散步,這也是他的偉大工程之一,在散步時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圍著花壇走了幾圈,老周發現煙沒了,去雜貨店裡買,因為他要不停地給陌生人散煙以示友好。兩個年輕人走到我跟前,男孩兒攬著女孩兒的腰。他們住我樓上,冬天裡暖氣涼了跑下樓問我出了啥問題,就認識了,但也僅限於見面點頭。男孩兒說:「那胖子是新搬來的嗎?」

  「沒錯。」

  「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

  我說:「沒聽說啊。」

  「反正不是好人,」女孩兒接著說,一下子抱緊了男朋友的胳膊,「見面就纏著我搭茬兒。你最好離他遠點兒。」

  她語氣凝重,完全像為我負責任才挺身而出。臨走的時候還「切切」地對我點頭。我都快哭了,老周一腔熱血成狗屎了。然後我看見老周滿面春風地回來了,左口袋一盒「中南海」,右口袋一包「大白兔」。「大白兔」是哄孩子的。實話實說,如果說老周一點兒成績沒有,那也是瞎話。老人和孩子還是挺喜歡他的。當他像花朵一樣綻放開來的四喜丸子湊到老人和孩子眼前時,「大爺」叼著他的煙,「小朋友」吃著他的糖,還是挺開心的,他們和老周一起笑起來。也就是說,老周在老人和孩子中間還是有些市場的。

  也有意外。比如有一回他在樓下和一個老大爺聊天,他遞上一根煙。大爺剛叼上嘴抽一口,女兒拎著大包小包看他來了,見父親嘴裡正往外冒煙,扔掉禮盒就跑過來,一把揪掉了那根煙。

  「說多少次了不抽不抽,你還抽!」女兒因為一片孝心被辜負而大感傷心和憤怒。

  大爺訕訕地說:「小周遞根煙,不抽不合適。」

  「你是誰啊?」女兒說,兩眼對著老周冒火花,「你不知道我爸的肺只剩下一半了?成心害人嗎你!」

  老周回來跟我說:「你說我怎麼知道老爺子只剩下半邊肺了?我為什麼要害他?」

  「誰讓你沒事找人搭茬兒?」我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替他喊冤,「這都什麼人哪,張口閉口就『害人』,整得跟階級對頭似的。」

  這事過去沒幾天,「小朋友」那邊也出事了。小傢伙被「大白兔」卡著了,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憋得腦袋大了一圈,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小朋友」的媽更著急,她還年輕,沒見過世面,嚇得手腳冰涼,眼淚也跟著往下掉。老周也嚇壞了,畢竟是別人的孩子,都打算撥「120」了,小孩兒一梗脖子咽下去了。小傢伙好了瘡疤忘了舊疼,很有成就感地「咯咯」笑起來,還要吃「大白兔」。他媽手腳緩過來了,抱起孩子就走,一邊走一邊叨咕:「吃,吃,就知道吃!人家給什麼爛東西都往嘴裡塞!」

  弄得老周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四喜丸子白一陣紅一陣。圍觀的人站在一邊笑。沒有人安慰他,大家都覺得「小朋友」的安全當然大過他的尊嚴和臉面,再說,誰讓他見到小孩兒就發糖呢。電視電影裡演了無數遍:主動給小孩兒糖吃的沒一個好東西,不是日本鬼子就是漢奸。老周垂頭喪氣地敲我的門,我覺得自己再不安慰他有點兒說不過去,就開了玩笑,說:「看來『大白兔』級別不夠,得拿巧克力。」

  老周說:「你這哪是安慰?完全是傷口上撒鹽。」撒鹽就撒鹽吧,反正我覺得老周有點兒不值。但大環境如此,誰讓他「不識時務」呢?而且老人和孩子,差不多算是高危人群,豈能亂碰?

  「我不是覺得他們好說話嘛,」老周有點兒想不通,「成年人看你都像盯著賊。」

  「可是你為什麼要跟他們說話?」說完我才發現這是廢話。他幹的就是這事。

  「不積極主動,怎麼能改變現狀?」他也一肚子想不明白,但他在我屋子裡只走了一圈,情緒就好起來了,「你看,效果還是顯著的。我現在認識的人比你多,我才來幾天。」

  這倒是。我正準備羨慕他一下,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我們倆繼續一塊兒下樓散步,我看出來情況有點兒微妙。我就認識那麼幾個人,但是我們都點頭微笑。老周跟很多人搭過腔,那些人中的絕大多數,見了老周趕緊把腦袋別過去,即便能對他笑一下的,也是驚鴻一瞥,微笑剛剛啟動就停下了,或者另外一大半的微笑送給了別的人。能夠完整地對他打個招呼的,也只是老人和孩子,如果此刻「大爺」和「小朋友」們正受制於人,他們會被兒女或者父母強制把臉轉到其他方向。比如「小朋友」正在走路,年輕的媽媽會一把抱起,讓老周看一個小後背。老周也很少能將自己的友愛之心完整地奉獻出去,他笑了很多半截子笑,很多次把手抬到一半的高度,然後被迫像骨折一樣掉下來。這樣的招呼要是我,寧可不打。所有人好像串通好了似的,集體冷落和孤立老周。

  我想老周一定也明白了這個局面。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四喜丸子仿佛正在變質發暗。

  「我要堅持!我要堅持!」老周嘴唇哆嗦,如同自言自語,「我不相信我是個壞人。你看我像壞人嗎?」

  我給他根煙,點上。「放鬆,老周,」我開玩笑地說,「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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