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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45
作者: 徐則臣
剛入六月,老周搬進了新家,我們依然有空就湊一塊兒聊天。我去他家,他的陽台大,坐藤椅上喝茶可以看見外面的中關村大街。車來車往擁擠繁華,時刻覺得自己是坐在現代化的北京。我叫他老周,周什麼不知道。就是個鄰居,沒必要打聽那麼細。我們繼續談那個不是烏托邦的「烏托邦」問題。我很有興趣,它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生活,在鄉村,一碗飯吃了半個村,回到家碗裡還是滿的,各家的菜都有。能讓我回憶的東西我一般都認為一定不是太壞,所以這段時間我重讀了不少相關的書,比如《烏托邦》,比如《理想國》,比如《桃花源記》和《瓦爾登湖》,系統地回顧了聖西門和沙爾·傅立葉,甚至特蕾莎修女的著作和傳記。等等。但是他們很遠,而老周很近。這是我願意和老周聊天的原因。
「咱們談的不是你那個烏托邦問題,」老周再次強調,「是活得自然、放鬆的問題。」
我說:「是。請繼續說。」
但是老周到此為止。他只能說這些。他沒看過《烏托邦》《理想國》和《瓦爾登湖》,也不知道聖西門和沙爾·傅立葉,特蕾莎修女也只是無意中在電視裡看過她的一張照片。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周通過自己的感受和經驗,意識到了大家應該放鬆點兒、自然點兒,別那麼緊張、如臨大敵。這讓我有點兒仰視他,很少人有能力在都市生活里深刻地發現這一點。
「我跟你講個故事,」老周說,「去年我坐臥鋪火車去蘇州,有兩個包廂里聚著七八個北歐人,他們自行組織的一個旅行團。晚上他們喝啤酒聊天,我去打開水,路過他們包廂,好幾個人對我舉起了易拉罐,跟我『哈羅』,讓我也來一罐。我說:『謝謝,我只喝水。』快到車廂盡頭時,看見一個北歐的老太太洗漱回來,她看見我,像朋友一樣笑一下。我心裡一驚。」
他停下來。我給他足夠的時間讓他賣關子。
「我驚什麼?驚的是陌生人對我笑。你一定會說多大的事,不就笑一下嗎?沒錯,就笑一下。就是陌生人要請我來一罐。我見過外國人,我不老土,我沒有崇洋媚外。我的意思是,你想想,在北京,在火車上,你遇到過陌生人自然地對你笑一下嗎?你過路的時候,有人熱情地邀請你喝兩杯嗎?我是說在北京。反正我沒遇到過,除非他喝高了。沒有人對我笑,除非他不懷好意。我也不會對別人笑,更不會邀請陌生人喝酒。我們總要防著周圍人,值錢的東西隨身攜帶,睡覺時要塞在被窩裡。我們不和陌生人說話,旅行如同打仗,時刻準備掏出槍來自衛。說實話,如果一個陌生人對你笑,你第一感覺是什麼?」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恐懼。擔心出事。有時候可能會覺得這人有毛病。」
「沒錯。這就是我想說的。事實上,對你笑的人未必就有企圖,他為什麼就不能正常呢?有那麼多壞人嗎?」
「不是說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無嘛。」
「這就是問題所在。都想著防了,人人都防,滿世界都被想像出賊了,他人即地獄,於是繼續防,更得防。越防越覺得可怕,越可怕就越得防,惡性循環。本來可能滿世界都是好人,這一層一層防下來,沒一個好東西了。所以我們只能緊張緊張再緊張,最後沒救了。」
老周表現出了相當的邏輯思維能力,我幾乎要被說服了。但是,我抽根煙,我得說出我的疑問:「理論上這種推理成立,問題是,這世上的確有壞人啊,而且還為數不少,萬一就被你撞上了,那可就連緊張的機會都沒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惦記你的時候你可不知道他是個賊啊。」
「賊不可怕,可怕的就是你這號人。」老周從椅子上起來,像看階級敵人一樣看著我,憤怒和怨恨讓他脖子變長了,眼鏡片也隱隱泛出藍色,「老想著萬一萬一,沒賊也被你們逼出賊來了。人人自危的環境裡,賊只會越來越多。」
這個邏輯依然成立。「可是,」我摩肩接踵的轉折讓老周很惱火,但我還得轉折下去,「可是,你能否認賊的存在和危害嗎?假設,偏偏被你撞上了,你會怎麼想?」
「這完全是個人主義者的假設。」老周的聲音里充滿了天下為公的優越感,「毫無道理。」
六月的夕陽從遠處高樓的夾縫裡落到他大汗淋漓的腦袋上,四喜丸子正大,莊嚴,金光燦燦。我知道這個假設的確毫無道理,是狹隘的個人主義作祟,同時還是詭辯的一種策略,我依然理直氣壯地說出了口。因為這幾天小區連續發生兩起入室盜竊案。大白天就進去偷了。隔壁的三號樓就攤上一起,值錢的小東西被洗劫一空。杵到眼皮底下了,老周可以視而不見,我不行。
老周鬆了一口氣:「這個事啊,一般性的問題。跟你那個人主義完全兩碼事。」
這個回合我輸了,再守著那「假設」不放就小氣了。老周顯然也看出了我的虛弱,大度地揮揮手:「喝茶。我們說說如何跟鄰居們打成一片。」
想不出好點子。儘管那理想的前景十分誘人。這是個長期的系統工程,我跟老周說:「起碼得若干代人一起努力,一點點正本清源,從根子上把咱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徹底矯正過來。三兩天、一兩個人,想都別想。」
「百年大計咱管不了,自己這點兒小生活總還可以收拾好吧。起碼得把自己弄得健康點兒。」老周幹勁十足,不像離過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