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堂·吉訶德 1

2024-10-02 06:09:42 作者: 徐則臣

  對門老周裝修,叮叮噹噹一個多月,弄得我坐立不安,啥事也幹不成。總算結束了,每天門窗飄過來濃重的油漆味,又帶起了我的鼻炎、咽炎一塊兒犯,對著書本和電腦不停地打噴嚏清嗓子,只好收起書關上電腦,坐在油漆味里等著老周來跟我聊天。他幾乎每天必到。開始是巡視工人裝修,看兩眼就進了我家;然後是每天過來打開門窗讓油漆和家具跑味,門窗敞開,他進了我的門。進來就說:「今天我得和你談談。」好像我們很熟,國際形勢也必須我們來定。

  其實在他裝修之前,我根本沒見過這人。那天我聽見外面有隆重的咣咣聲,房子跟著抖啊抖,以為天下大亂了,趕緊開門去看,門外堵著個矮胖子,腦袋像顆四喜丸子。「我是新來的鄰居,老周。」他伸出手,「裝修,動靜大了點兒,沒辦法。您多包涵。」他四十歲左右,領帶和襯衫擠出了三層下巴。剛買了對門的二手房,今天開始裝修。第一步,撬地板和砸牆,動靜大得像開山。我簡單地握過他的手,說:「好,干吧。」沒有理由不讓人裝修。從此我就生活在噪聲和地動山搖之中,從此我就每天和他聊天,因為我什麼事也幹不了,他又沒什麼事可干。

  我們什麼都聊,只要能出口,髒話都說。聊得最多的,當然是房子,和房子裡的人。北京這房子啊,簡直不是給人住的,比錢還貴。所以我只能租房子,老周也得揀便宜的二手房買。老周說,他買這房子還有一個原因:樓層不高。原來他住的房子高二十層,他在十一樓,不喜歡,想矮點兒,要是能住上平房就好了,最好是四合院。我說老周你真有追求,四合院哪是我等窮人住得上的?

  「你誤會了,」老周說,一個勁兒地扶他的黑框眼鏡,讓我總覺得他有兩個黑眼圈,「我是說很多人家住一塊兒的大雜院,端一碗飯可以吃很多家的那種。」

  「就是過去鄉下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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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點兒沒錯,就那樣。一個院裡的誰都認識,上一趟茅房要跟所有人打一遍招呼。多熱乎!」

  那種生活我也過過,挺好,全世界都像一家人。「問題是,那時大家都生活在一個平面上,而現在,全是鴿子籠,一層層摞上去,飯碗和茅房自己家裡都有,想聽黃段子電視機里也有,哪還用扎堆兒往一起湊?」

  「停!問題就在這兒,難道這種封閉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就是我們想要的?」

  我茫然地看著坐我對面的漲紅的四喜丸子,這個話題讓他很激動。他把手勢擺起來,像個演說家。我揮揮手,讓他繼續。

  「這不健康,不人性,你懂我的意思嗎?」他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我趕緊給他續水,「我們整天和一堆家具生活在一起,家具啊,它不是人!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在哪裡?那種和諧的、自然的關係在哪裡?我問你,樓上的鄰居你認識幾個?樓下的你認識幾個?在電梯裡你會和幾個人打招呼?你會和開電梯的姑娘說你好、謝謝和再見嗎?」

  他好像早就打好了腹稿要聲討我。我有點兒蒙。之前我租的房子在八樓,一共十二層,每天從電梯上下,兩年時間,除了八樓,我從來沒在任何一層停留過。如果午夜遲歸,我會從樓梯直接爬上八樓,數著上,不會錯到七層或者九層。那一棟樓我只和對門打過招呼,因為有一天我房子裡停水,飯燒了一半,實在沒招了才去摁對門的門鈴。和電梯工打招呼,也僅限於開頭幾次,我告訴她們,八樓。幾次之後她們就記住了,我一進電梯她們就按「8」,我連這個數字都不必說了。可這能說明什麼問題?所有人不都是這麼過的嗎?咱們誰也沒權利把日子過到別人家裡去。侵犯別人隱私,那是犯罪。

  「不,這是藉口!」老周站起來,一手掐腰,像列寧一樣在我家裡走來走去,「絕對是藉口。我們把『不需要』和『隱私』作為相互隔離的藉口。難道我們就是為了相互需要才去與人相處嗎?不對!孤獨就是這樣來的。仇恨就是這樣來的。這不是我想要的健康的、放鬆的人與人的關係。」

  為了讓他在不太熱的天氣里少流點兒汗,我繼續給他加水,說:「老周,喝茶。那你呢?」

  他停下來,鬆了領帶,坐下的時候腰杆一下子軟了。「我也一樣,」他說話的時候如同在懺悔,「沒去過十二樓。找不到有什麼必要去。可是,你說,真沒有必要嗎?有一天我跟我老婆說,我得上十二樓看看。我老婆說:『神經病,上去找死啊?』我賭口氣,堅決要去,在電梯口等了好長時間,電梯還不上來,樓下有人在搬家具。我決定爬樓梯,到十一樓和十二樓中間黑咕隆咚的拐彎處,我停下來,突然覺得這事有點兒荒誕,我為什麼平白無故往十二樓跑?理由何在?我坐在拐彎的樓梯口抽了兩根煙,帶著一屁股的塵土回到了十一樓。沒上去。直到搬家我都沒上去。現在?沒告訴過你?離了,房子歸她。這幾個月我借住在朋友的空房子裡。」

  「能不能八卦一下,為什麼離?」

  「說不明白。我想把那房子賣了,買個平房住,低一點兒的小板樓也成。她罵我神經病。就吵。一吵雞毛蒜皮的小破事就全出來了。就離了。離了。也很好。」

  現在我住的是老式的六層板樓,沒有電梯,樓道寬敞,我和老周面對面住在四樓。老周新房子的油漆味跟著風往我屋子裡跑。我對這棟樓沒有概念,不知道一共住了多少人,就是我所在的這個單元也不清楚。但從每天上下樓看見的一張張臉來計算,應該不是很少。我記住的沒幾張。

  「人和人之間不應該視同陌路,」老周語重心長地說,他那樣子像教授,「等我住進來,我要和所有人打成一片。我要讓摞起來的生活攤平了,大家和和美美地過。」

  「烏托邦?」

  「沒那麼高深。就是——」他正說著,砰的一聲,風帶上了他敞開跑味的防盜門。老周跑過去開門,在走道里大聲接著說:「就是,讓大伙兒都放鬆點兒,自然點兒。」

  老周的防盜門質量相當好,全鐵皮包裹,所以撞出的聲音才這麼大。他說他不喜歡什麼防盜門,防誰呢?整天在貓眼裡往外瞅,防來防去,賊沒來自己倒像個賊了。可是,這也是他曾經批判過的,你都買不到防盜門之外的其他像樣的門。沒辦法,他是被迫「防盜」。

  今天聊了兩個小時,他走了,我抽了兩根煙才靜下心來,正打算看幾頁書,樓道里又有了動靜,亂糟糟的說話聲和號子聲從底下往上來:「小心點兒。別碰了。一二,轉。一二三,走。」有人搬家。這棟樓據說曾是某部委的家屬樓,很多年前住的都是一些小官,後來這些小官熬大了,相繼有了更大的房子,這樓里就只剩下幾戶爬不上去的小官,和中官不願意要的父母。前者如今都已退休,後者更是垂垂老矣,除了散步和下樓買菜,基本上過著閉門不出的隱居生活。空下來的房子都在出租,一撥又一撥年輕人在住,單租的、合租的,樓梯上浮動的都是新鮮的臉,全板著,行色匆匆。生活很忙,他們每天上班加班,花很多時間掙很少的錢,早上下樓時一手麵包一手袋裝牛奶,邊吃邊走,晚上回來拎著現買的饅頭和方便麵,有時候也會有兩瓶啤酒,酒瓶子從不丟在門口,因為攢起來能賣錢,一個啤酒瓶兩毛,小區里收垃圾的一直這個價。因為房客不固定,樓里住戶流動人口就多。三天兩頭有搬進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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