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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37
作者: 徐則臣
那頓飯吃得爽歪歪。療養院姑娘的手藝就是不一樣。吃完了聞敬去上班,我跟子午剔著牙坐在沙發上聊天,一邊看液晶電視裡的智商在五十以下的娛樂節目。大,清晰,有錢人的感覺很好。可是,我越看越覺得不對頭,子午怎麼會這麼快就有一大把錢呢?我挺起腰,準確地將牙籤扔進廢紙簍里。「子午,」我說,「跟哥說實話,哪兒來的錢?」
「不是說了嗎,假證。」
「什麼樣的假證?」
「你就別問了。」
「一定要問。說。」
「別人送的。」
誰會給一個辦假證的送錢。子午說,一個公司的經理送的,三萬。他運氣好。
半個月前接了一單生意,交貨是在對方單位不遠的街道拐角。對方是小職員,正交貨,小職員忽然把子午拉到一棵樹後,說:「別動,有人。」躲在那裡大氣都不敢出。子午伸著脖子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挺著小肚子從本田車裡出來,拎著公文包往斜對面的大樓走。子午覺得那人挺眼熟,尤其是他尖溜溜鴨蛋殼似的後腦勺兒,一般人很難長成那樣。誰呀?子午問。鴨蛋後腦勺兒進了樓那小職員才說,我們頭兒,部門經理,剛提的,厲害著呢,被他發現就死翹翹了。子午說,我好像認識他啊,什麼學歷?小職員說,碩士,比我這假的厲害多了,正宗的國際金融專業研究生。
「姓劉?」
「你真認識啊?」
「那就對了。」當時子午有種強烈的自豪感。這是職業的光榮。
「牛得很。訓人的時候從來都是背對著你,屁股底下那老闆椅能轉十八圈。」
這事說完就算了。交完貨他在周圍溜達一會兒,突然就想去看看鴨蛋後腦勺兒到底是怎麼牛的。他給剛才那個小職員打了個電話,讓他下樓帶他上去,他想看看劉經理,老熟人了。小職員帶他進去,一路叮囑讓子午別把他假證的事捅出去,捅出去他就完了。子午說沒問題。小職員把他帶到劉經理的辦公室門口就回去了。子午敲門,裡面說進來。推開門子午先看見的是鴨蛋後腦勺兒。劉經理。鴨蛋後腦勺兒慢慢轉過來,兩隻眼猛地開始放光。「你是?」「不認識了?我是陳子午啊。」「哦,你好你好。」他們親切握手。然後劉經理關上門,臉一下子撂下來:「你來幹什麼?」
「沒事。順路上來看看。」
有人敲門。鴨蛋後腦勺兒對著門外說:「我有點兒事,等會兒再來!」門外的高跟皮鞋咯噔咯噔走遠了。「你想怎麼樣?」
「不想怎麼樣,就是過來看看你。」
劉經理盯著子午,手指在寬闊的紫紅色老闆桌上敲來敲去,然後坐下來拉開抽屜。一捆錢像薄磚頭一樣放在桌面上。「這個你拿走,」他說,「以後別在我面前出現。」
子午眼都大了。天地良心,他當時的確沒想到會出這事,都結巴了:「我不是……為這個。」
「嫌少?」鴨蛋後腦勺兒又從抽屜里摸出一捆,推到子午面前。
「不是我要的,他主動給我的,」子午跟我說。「哥,你別訓我。你看,我也沒辦法。不拿不行啊。不拿他一定不相信我。那我就拿,不拿白不拿。正好又有人敲門,那傢伙看我還站著不走,急急忙忙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捆,說,這是極限了,再玩下去我可要報警了。我就把錢裝口袋裡了。你別怪我,我跟他說過謝謝了。那傢伙從抽屜里摸錢出來跟玩魔術似的,我懷疑我繼續站下去,他會源源不斷地摸出錢來。哥,你看你還是要怪我。跟我沒關係呀,他心虛怪誰?」
「那你也不該拿。」
「又來了。現在不是我想拿,是他非要給。我不收他心裡不踏實,沒準回過頭算計我。上午他又給我打電話了。」
「還要給?」
「那倒不是。讓我給他寫個條,收據,加保證書。徹底把這事了了。」
「趕快寫了送過去。這種事以後別幹了。」
「我才不給他送,想要自己過來取。這點錢也沒買著啥東西,全自動洗衣機我還沒買。天冷了,聞敬洗衣服我還心疼她的手。」
「好了,你打住。別跟聞敬說,誰也別說。你先給我保證,不再瞎搞,出了事聞敬怎麼辦?人家可是不管不顧一頭鑽到你這裡的。」
「我知道。我不也為了她嗎?哥,我清楚,我還得掙錢,就是他父母答應了,沒錢我在他們家也直不起腰來。」
子午還守著他的邏輯,相當頑固。我說不通這個表弟。回去以後,我一直隱隱地替子午擔心。這小子心野,說不好。所以我隔三岔五給他打電話,揪著耳朵叮囑他,也算有半個家的人了,凡事得想清楚。他讓我放一千零一個心。他沒讓我失望,四個月後,他告訴我,他和聞敬決定領證,掙到房子的首付再舉行結婚儀式。這四個月里,風平浪靜。
風平浪靜。這是個好詞。那段時間想到子午和聞敬,我就覺得最好的生活其實就是這個「風平浪靜」了。你還想要什麼?你還能要到什麼?
領證那天我去了,他們一輩子的大事。我買了一包鴨脖子坐在車上,邊看風景邊吃。麻辣的味道真好。我表弟結婚了。北京這幾年變化實在太大,短時間內看不出來,眼光往遠里放,滄海桑田就出來了。我剛到北京那會兒,海淀這一片到處都是野地和平房,低矮破舊,自行車過去都能捲起塵土。才幾年啊,海淀橋往南一幢幢樓房豎起來,一夜之間從土裡長出來似的。到處都是鋼筋水泥混凝土,到處都是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的玻璃。北京越來越像一個巨大的玻璃城,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陽光照在身上。因為玻璃無處不在,陽光也就無處不在,北京的氣溫在一天天升高,像房價一天天在漲。子午要結婚了。他即將如願以償地把家安在北京,非常好。北京離他比我近,北京跟我沒關係。那一包麻辣鴨脖子吃得我心裡五味雜陳。我在想,也許我真該回老家了,找一件值得花一輩子的時間來做的事情干。三十而立,成家立業。我三十都過了,還是兩手空空。
民政局在雙安商場對面。結婚的人很多,有喜氣洋洋的,這很正常,本來就是喜事嘛;有心事重重的,我就不太明白了,好像別人搞他們的拉郎配似的。我想跟那些心事重重的人說,這種事都露不出來一個笑,還是回去吧。我只見到聞敬一個人,臉頰紅撲撲地坐在大廳里的椅子上。看得出來,她有點兒激動。只要真想結婚,這種事放誰身上都激動。她招呼我坐下,說子午半路上接了個電話,有點兒事先去處理一下,馬上就過來。「太渾蛋了,還有什麼事比這個還重要?」我說。接著要給他打電話。
「他說很快就回來。」聞敬攔住我,「他說你總教訓他,干一行講一行,得敬業。領完證他就不再幹了,想找一個好工作。」
不幹了好。早該這樣了。我的目光躲躲閃閃,是我把他帶進來的。然後我看見聞敬包里的喜糖,我就說:「能不能讓我提前吃兩顆?」
「看,我都忘了,」聞敬說,趕緊把喜糖拿出來給我,「他說我們得隆重點兒,所有的喜糖都是上等的巧克力。」
巧克力就是好。我把兩塊一起放嘴裡,那個甜,齁得我牙根發疼,眼淚都出來了。我表弟今天結婚了。那個甜啊。那些看起來像新郎新娘的人,走來走去。天也好,基本上感覺不到風。在北京,沒風的日子幾乎是難以想像的。空氣里充滿了沒有來由的香甜氣息。
十點半了子午還沒回來。眼看著一對對新人進去了又出來,我和聞敬都急了。我給他打電話,半天沒人接。剛斷掉,手機響了,是子午。「在哪兒?」我很生氣,錢不是在任何時候都重要的。
「哥,哥。」子午斷斷續續地說,聲音里像灌進了風,噝噝啦啦聽不清楚。那聲音把我嚇壞了。他又說:「聞敬,聞敬。」
我把手機趕快給聞敬。聞敬說:「子午,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子午,你在哪兒?」子午一直沒有回答。聞敬餵了半天,只聽到子午在手機里咕嚕了一聲。「哥,子午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聞敬把手機直往我手裡塞,整個人都抖起來了,一瞬間就淚流滿面,「哥,子午是不是出事了?哥,子午在哪兒?」她突然感覺很不好。
我哪裡知道?再撥子午的手機,一直沒人接,最後自動掛斷。連撥三次。我問聞敬是否知道子午去哪兒了,她說不太清楚,就聽他在電話里咕嚕一個地名,好像是六郎莊那邊的什麼地方。六郎莊在四環外,再往外走就是一片荒地。我懷疑當時我的頭髮都豎起來了。我猜是出事了,趕緊徵求聞敬意見,問她要不要報警。聞敬已經沒主張了,篩糠一樣抖:「報,報。」
三個小時後,我們和警察在離六郎莊兩公里的野地里找到子午。仰面朝天,兩條腿呈現痛苦的彎曲狀,左手抓著地上的荒草和泥,右手握著打開翻蓋的手機。人已經僵硬了,兩眼圓睜看著天空。脖子底下有道刀口,血染紅了新買的白襯衣和咖啡色西裝,頭底下的泥土都是潮濕的,顏色紫紅。新買的皮鞋上蹭了很多泥。聞敬看到子午,尖叫一聲人就癱軟下去,包掉在地上,巧克力撒出來。花花綠綠的一地。接著聞敬開始哭,可她的哭聲出不來,噎得脖子一挺一挺的,我拍她後背她也哭不出來。警察讓我把她架到一邊,找個地方坐著順順氣。不遠處有條小路,路邊有兩塊大石頭,我把聞敬架過去。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像個植物人。剛要坐下,我看見石頭上有一行字,子午的筆跡,不會錯的:
老婆,今日堅決收手,從此我們天上人間。
「子午的字!快看,子午寫的字!」我指著石頭。聞敬緩慢地扭過頭,身子劇烈地抖幾下,突然哭出來。尖叫一樣的聲音出來了,像竹子一樣一節一節地往外長。
案子破起來沒遇到太多麻煩。公安人員從子午的手機里調出所有號碼,一個一個核實調查,很快就找出兇手。一個報社分管GG的業務主管下的手。審問時那人說,本來沒起殺心,只是子午胃口太大,一再敲詐。他們見面時說好了付最後一次錢,但他看到子午穿著那麼光鮮來收錢,很不痛快,就罵了他一句,其實沒什麼,就是關於他老婆的,子午火就上來了,然後兩人扭打起來。那水果刀是子午口袋裡的,應該是用來應付危險情況的,他幹這個,應該有個防身的準備。那人在扭打時無意中摸到了,情急之下就掏出來,對準子午的脖子就一刀,沒想到切斷了大動脈。一看見血他也嚇壞了,撒腿就跑,跑到路上才發現刀在手裡,就找了個水溝扔進去。警察找到了那條水溝,打撈出了那把水果刀。的確是子午的。
石頭上的那行字,應該是子午在等對方的時候隨手寫下的。
根據警察的調查,被子午敲詐過的有九人之多。辦假證的時候就留下了他們的聯繫方式。警察又搜查承澤園裡的房子,搜出了子午藏在沙發底下的一本手機大的通訊錄和一本存摺。通訊錄上有一大串名字和電話,其中一部分人警察已經聯繫過,被敲詐過的名字後面都打了鉤。存摺上一共十九萬兩千三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