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024-10-02 06:09:34
作者: 徐則臣
他們關係一直很好,用如膠似漆來形容應該不過分。看得出來的。在談戀愛方面子午顯示了良好的耐心和溫柔,他把聞敬料理得妥妥帖帖。時間對他們來說,快也快,慢也慢,因為日常和沉醉,世界變了他們也渾然不覺。事實上世界也沒怎麼變,還那樣,晃晃悠悠天就涼了,冷了。
如果你不在風雪天出門,北京的冬天還是蠻舒服的。屋子裡有暖氣,外面陽光也好,這種好天氣讓你覺得一切都有可能。生意也會很好,因為拖了一年的事情都急著要了結,想辦假證的會主動找上門來。手寫和印章的GG不怎麼用了,改用口取紙,GG寫在上面,有背膠,隨便往哪裡一拍就行。這種小GG快捷,方便,跟北京一起現代化了。但子午口袋裡還裝著簽字筆,他還有到處亂寫的習慣。我偶爾會在GG牌上或者光滑的牆面上看到他的字。他寫北京是個好地方,寫他喜歡一個女孩兒,還寫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突然拿到兩百萬你第一件事幹什麼?比如,修路為了通暢,但所有的路現在都很堵。比如,報紙上說,一頭豬變成了象,我們都知道是假的。還有,假如你去圓明園,建議你躺在那些大石頭上。等等。
我們幾乎每天都能找到點兒生意,大小而已。我和子午依然在海淀一帶活動。他喜歡圍著療養院和芙蓉里轉。聞敬上班的時候我們去站街,煩了或者沒生意就去巨石陣曬太陽。北京冬天的太陽很好,陽光毫無阻礙,劈頭蓋臉地就落滿一身,穿過棉衣照進骨頭裡,一照後背就開始噝噝地往外冒油汗。大自然花卉市場開始要拆,花一朵朵地從溫室里被搬走,北大打算在那裡建研究生公寓。我們曬太陽的時候經常免費給北大規劃公寓,覺得應該建成什麼樣的樓房最好看,想來想去也沒能想出「蛋殼」「鳥巢」那樣匪夷所思的形狀來。我們也經常去吃麻辣燙,但不太喝啤酒了,涼。要喝就喝白酒,二鍋頭,一口下去就是一溜火線,從舌頭一直燒到胃裡。
子午偶爾夜不歸宿。挺好。年輕人滿身的力氣,需要夜不歸宿。文哥此時就會跑到我房間裡,大驚小怪地說我操,子午老婆長得不錯,有點兒意思。這話他說了不下三十次。本來我打算把老鐵的那間屋租下來給子午住,聞敬來了也方便,但想想又算了。這院子裡都是大老爺們兒,見到女人眼裡恨不能伸出手來。老鐵跑了以後,再也沒露過面,除了兩床爛被子,值錢的家當早帶跑了。就沒打算回來。房東又安排進一個房客,公司的小職員,戴眼鏡,挺清高的好像,整天仰臉望天不搭理我們,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不理拉倒,缺誰不一樣活?
我一直擔心的是,聞敬家裡不同意他們倆的事。雖然該幹的事都幹了,但這年頭,有幾個能把褲腰帶守到洞房那晚的,所以這也不算個事。等我知道聞敬父母不同意,冬天已經過完了。草長鶯飛,楊花飛舞,沙塵暴都到了。
反對的理由都不要想。子午是外地人,還是個辦假證的。老兩口兒接受不了。我也覺得有點兒玄,可能源於我一貫的自卑,你想,職業和出身,沒辦法。但子午和聞敬有信心,都決定要在一起過一輩子。子午說,只要你扛住紅旗不動搖,我來解決你爸你媽。聞敬說,只要你敢往上沖,我就能挺住。子午說,好。聞敬也說,好。為了向聞敬父母表示決心,兩人決定出來租房子。就在承澤園裡,一居室。子午他們到西苑來收拾東西,正值一天中沙塵暴最瘋狂的時候,漫天黃塵,風也大,馬路上一個接一個的旋風,垃圾袋像鳥一樣在半空里飛。我剛從院子裡逮了一隻野貓進屋,想讓它抓兩隻老鼠。子午和聞敬灰頭土臉地進來了。
「哥,我想搬出去住。」子午說。
「啥意思?」我看聞敬也跟在後面,想是不是有什麼地方讓人家不高興了。
「你別多心,哥,」聞敬說。這丫頭我很喜歡,爽快,不跟你玩彎彎繞,「就是想給爸媽一點兒壓力。我們也想經常在一起。」
我當然支持。子午的家當很少,兩個人兩隻箱子就拎走了。但搬完之後我的屋裡倒是空了一大塊,心裡跟著空了更大的一塊。其實我不希望子午走,你不知道,在這麼大的城市裡舉目無親,有一個伴是多麼重要。本來我想過去幫著一起收拾房子,想想又算了,看到他們更大的房子我可能會更難受。一居室,對我來說已經很大了。更大的空空蕩蕩。這種爛天氣,一個大老爺們兒也免不了要多愁善感。我把他們送到馬路邊,我說:「常過來玩啊。」子午也有點兒不舍,聞敬替他說:「哥,回吧,有空也到我們家裡看看。」她說「家裡」,沙塵暴的春天也一下子溫暖起來。多好的姑娘。
後來我倒是常去。子午讓我去喝酒吃飯,有時候我在矽谷附近做生意,到了吃飯的點兒,也會買點兒鴨脖子、鴨翅或者叫一份水煮魚外賣帶過去。聞敬的手藝不錯,尤其是紅燒鯽魚和麻辣雞胗,每頓飯都吃得我百感交集。所以我想,以後真要能找著老婆,得挑個廚藝好的。進一步又想到別人總結出的那個道理:一手好菜就能守住老公。你讓他想著,從一張嘴開始,一直想到肚子裡。他永遠跑不掉。
他們租的房子離麻辣燙攤子不遠,從巷口往裡走,兩百米,三樓。一個月一千五,這是個不小的數目。看起來他們倆還應付得了。除了房東提供的幾樣大件,沒添什麼新東西,沙發倒是新的,那是因為子午喜歡躺著看電視和報紙。聞敬兩頭跑,有時回自己家裡住,在哪兒住那得看那幾天和爸媽的關係如何。通常很僵,所以大部分都住在承澤園。她爸媽跑到他們的房子裡鬧過幾次,威脅聞敬時說:「你再跟他混在一起我們就斷絕關係!」威脅子午時說:「你再纏著我們女兒,我們去公安局告發你!」當然一直沒有忍心斷,也沒忍心告。究竟還是自己生養成人的,罵完了還是自己的孩子。子午也懂事,他的態度相當好,臉上賠笑,低頭隨你怎麼罵就是不吭聲。
子午甚至給聞敬爸媽寫了一封信,拿出他平生所學,打了草稿再認真謄抄,大意是:他會一輩子對聞敬好,決不負她;會好好掙錢,儘快換個正當體面的工作,讓聞敬儘快過上好日子;他會孝敬好二老,當親爹親媽一樣奉養。他寫得很真誠,自我感覺不卑不亢。
寫這封信之前子午問過我,寫信合不合適?我說當然合適,他們不願意跟你坦誠交流,總得有個表達自己的方式啊。我覺得合適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子午一手不錯的字。這很難得。我一直認為所有字寫得好的人學問都不會低。希望聞敬爸媽也相信這個貌似有理的邏輯。子午寫了,特地強調了錢,他會拼命掙錢,兩三年內把房子問題解決。子午私下跟我說:「說到底不就是錢的問題嗎?要是手裡攥著一千萬,他們想什麼我給什麼,我就是黑社會,她爸媽一個屁也不會放,沒準一天咧三次嘴迎我進家門呢。有了錢,沒人管你是幹什麼的。」
這封信寫完之後,子午和她爸媽突然就平靜了。他們不再鬧到門上來,有事找聞敬就打電話,如果聞敬不在家,啪地就掛電話,跟子午沒一句廢話,當他不存在。不知道聞敬爸媽是不是在乎錢。反正子午跟我說:「哥,看出來了吧,沒有人不愛錢的。別以為北京這地方怎麼樣,哪兒都一樣,最後都要錢來總結髮言。」我說別瞎猜,人家也不會傻到連你的空頭支票都相信。大概鬧不動了。女兒都睡過去了,還能怎麼樣,總不能一天到晚磨嘴皮子。
「還是因為他們看出來我有『錢』途。」
「錢呢?」我說,「我看看?」
「你放心,哥,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子午都咬牙切齒了。
自從子午咬牙切齒地要掙錢,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見也多是在街頭的某個拐角處碰見。他忙,一打電話就說他要去站街、去製作證件、去交貨,想一塊兒喝兩杯都沒機會。打到他住處,一般都是聞敬接。有幾次天都晚了,子午還沒回來,聞敬說,去豐臺了,去宣武了,去房山了。操,這小子連房山都去。在我見過的辦假證的人里,子午差不多是最拼命的一個了。我跟聞敬說:「讓他悠著點兒,銀行也不是一天掙出來的。」
「我說很多次了,」聞敬說,「我說爸媽現在已經不太反對了,他們從來也沒提過錢的事。可他不信,說我在騙他。哥,有空你說說他,咱不能為了錢不要命啊。」
我給子午打電話,他根本就不理你的茬兒。「你不懂,哥,」他說,「他們想要什麼你不明白。」
我覺得子午內心還有頑固的自卑,因為自卑導致自負,他以為他是對的,以為錢可以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但我跟他說不攏,他不聽你的這齣戲。他覺得他比我懂北京,比我知道怎麼樣才能在北京這種地方紮下根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慢慢地,我跟子午越來越遠,最多有過一個月沒聯繫。他忙著賺錢,我也忙著賺錢,還要忙著安慰文哥,陪他喝酒聊天,幫他解解悶。文哥離婚了,老婆提出來的。聽到這消息我都呆了,他老婆四十五歲,這把年紀突然提出來要離婚,而且刻不容緩。她威脅文哥說,不離就讓他戴帽子,綠的。這是大問題。文哥火速回家,像子彈一樣快,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他說這女人能整,最好她說什麼你信什麼。十天以後文哥回來了,離完了,也像子彈一樣快。這次他說的是:這女人能整,最好她說什麼你做什麼。回來了以後文哥的難過才湧上心頭,在家裡他憋著,覺得自己還挺悲壯,一見到我立馬老淚縱橫。文哥說:「兄弟,老哥我瞎了!」
我說怪誰,讓你在北京待這麼久。老婆三天兩頭讓你回去你不回,這下好了,不用回了。還「瞎了」,這是你們湖北話嗎?你活活讓北京給坑了。
「我也沒閒著啊。我給她們娘兒倆掙錢,像小偷又像強盜,今天躲明天避,我容易麼我?」
「現在容易了,光棍一身輕。」
挖苦完了,我開始安慰文哥。五十歲的男人掉眼淚,那一定是傷到心裡去了。我說節哀順變吧,有走的就有來的,錢難掙不是還掙了一堆嗎?毛主席說得好,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放下包袱,開動機器,備戰備荒為人民。繼續干吧。文哥悲傷地說,兄弟,別的還能怎麼辦?走,喝酒去。我差不多安慰了一個月文哥的情緒才穩定。人老了,安慰起來難度也大了。平常看起來硬邦邦的,其實裡面最軟,一碰就爛。
有一天聞敬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吃飯。我一進門就傻了,新添了幾個大傢伙,超薄液晶電視、豪華音響、電腦,還有一台跑步機,都閃動著鮮亮的高科技的光芒。我說你們改行賣電器了?聞敬說,子午剛買的,讓哥過來看看,一塊兒吃個飯。好長時間沒聚了。子午正在搗騰電腦,從網上下載歌曲,然後打開,劉歡的《好漢歌》。大河向東流……風風火火闖九州啊。我問子午,哪兒來的錢?掙的啊。在哪兒掙的?還能在哪兒?幹什麼掙的?還能幹什麼?
「怪了,我幹這麼多年了怎麼就沒發現它能一下子掙這麼大的錢呢?」
「那是你。」
我就無話可說了。在辦假證這方面,子午的確比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