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2024-10-02 06:09:31
作者: 徐則臣
他們發展得不錯,具體到哪個階段了我不好問。我是大伯子,不著調的話不能說。我就知道他們「快了,快了」。子午掛在嘴上的,像安慰我也像給自己打氣。有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好,月光落到地上跟鋪了一層水似的,看了讓人想家。子午出去找聞敬了,我一個人在屋裡抓老鼠。平房就這點不好,夏天受蒼蠅、蚊子和蟑螂害,天冷了受老鼠害。我屋裡的老鼠半夜裡喜歡拖著一張紙到處走,拖拖拉拉的聲音像有人穿著拖鞋在走路。你想想吧,睡得迷迷糊糊有人穿著拖鞋在你床邊走來走去,那個恐怖。得堅決鎮壓掉它們。我把原來吃飯的小桌子搬開,正撅著屁股準備往老鼠洞裡灌水,子午帶著聞敬來了。這是聞敬第一次來我們住處。屋裡亂糟糟的一片,現收拾都來不及,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我讓子午招呼她坐:「不好意思,你頭一次來就趕上階級鬥爭,」我努力讓自己也讓聞敬放鬆點兒,「灌完水就好。」
聞敬說:「沒事,哥,你忙。」
子午說:「沒時間忙了。」他把半桶水都灌進去,順手把桶倒扣在洞口,「哥,收拾一下我們去圓明園。」
「半夜三更去圓明園?」我說,「你把桶扣那兒幹嗎?」
「聞敬說夜遊園才好玩兒,月亮亮堂堂的,人少園子大。」
好嘛,一戀愛就浪漫了。聞敬說有條小道可以進園子,得翻一道牆。正說著停下來,屋裡響起吱吱嘎嘎聲。我到處找聲音的來源,子午往小桶上一指,原來是老鼠淹得受不了,爬出洞裡要往外跑,拼命地抓桶壁。聞敬說:「看你弟弟,壞死了。」子午說:「這才到哪兒,我還有更壞的你不知道。好了好了,該走了。」出門時正趕上文哥倒洗腳水,問我:「還出去?」
「逛圓明園去。」
「那地方,找鬼呀。」
都說圓明園裡過去死了好多人,皇帝住的地方,妃子、丫頭、太監可沒少給他們弄死。聞敬帶我們從一條巷子裡進去,然後再拐,再拐,反正我是暈了,就到了一個死胡同里。胡同底有個公共廁所,老遠就聞到臭味。聞敬說一年前她跟一幫老同學來過,翻過廁所旁邊的牆就是。牆不高也不矮,牆根有根枯藤,正好踩著上去。我先爬上去接應,因為聞敬一個姑娘家爬不上去,上面得有人拽著她手,下面還得有人托著她屁股往上送。我當然不能托她屁股。我爬上牆,另一邊立刻開闊了,道路、樹叢、小橋、湖水,在幽幽的月光底下詭異地展開了。「哥。」子午在下面小聲叫我。我騎到牆頭上,發現離我手很近的地方堆了一坨坨東西,竟然是大便。一定是從這廁所里直接甩上來的。看來大家都知道這是不花錢進園子的捷徑,圓明園的管理人員設防了。我抓住聞敬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清涼、柔膩、嬌小。但我頭腦里突然出現的卻是夜總會裡那個小姐蔥白一樣的大腿。聞敬一腳踩空,尖叫一聲。我罵了自己一句,讓她踩好,子午用點兒力。
夜晚的圓明園大得讓人難受,死一樣的安靜。影視和圖片裡的以及想像中的景物在月亮地里無謂地睡著了。深夜十一點半,沒有管理人員在巡邏,但我們不自主地怕,聲音往低處壓,再壓。風從水面上吹過來,涼颼颼、陰森森、濕漉漉,像有很多潮濕透明的小手拂過我的臉。聞敬有點兒怕,抱緊子午的腰,子午把她摟在懷裡。聞敬開始還小聲地向我們介紹她從小聽來的圓明園故事,越說速度越慢,逐漸前言不搭後語。走神了。他們的腳步也在走神,繞過水,走過橋,我聽到哪個地方有聲怪異的鳥叫,轉過身去找,再回頭他們已經不見了。
我一個人在巨大的園子裡晃蕩,後悔跟他們一起來了。這麼好的月亮對我其實沒有意義。這樣的夜晚,我應該睡覺、看電視,或者隨便找個地方喝點酒。四周空無一人。一個人面對浩浩蕩蕩的月光無論如何是件讓人悲傷的事。過去的那些年,我在這樣好的月亮底下都幹什麼了?想不起來,就像第一次迎頭撞上一大片月光似的。本來一直想去的地方陡然就沒有興致了。我隨便走,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煙。當年的圓明園極盡繁華,所以皇帝們才樂意來這裡住,要是也像現在這麼孤寂冷清,打死他們也不會來。
正走著,突然從灌木叢里鑽出來一個黑影,嚇得我心臟都蹦到嗓子眼兒里了。我後退了好幾步。是個人,一看就是傻子,流浪漢,現在就穿著一件軍用棉大衣,頭髮亂蓬蓬的,像頂了一個喜鵲窩。「煙。煙。」他伸手向我要,嘴半張著歪在一邊,兜不住口水。月光照不到他嘴裡,一個不規則的黑洞。我往灌木叢里看,中間有兩床爛被子。一定還有其他的牆頭可以爬,要不這傻流浪漢是沒法兒進來的。他倒會挑地方。我遞給他一根煙,幫他點上,然後又給了他幾根。他呵呵地笑,吐煙的時候伸長下巴,捨不得它們這麼快地離開他的嘴。
繼續往前走,我小心地防備,擔心哪個黑暗的角落裡冷不丁再躥出個人來。這麼大的地方,不藏幾個人是不可能的。你沒看見,是因為他們沒有及時地跳出來。
慢慢就走到大水法那裡了。很多石頭高高低低散亂地矗立在夜裡,陰影處看起來充滿可怕的玄機,讓我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鄉村裡的亂墳崗子。我試探著往那邊靠近,上一次看它是幾年前,剛來北京的時候。第一個月掙的錢全花在傳說中的景點上了。我靠近,再靠近,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兩個人的粗重的喘氣聲。天大地大,人還真不少啊。我放輕腳步,慢慢往聲音發出來的方向走。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可能是子午和聞敬,我停下來。我想轉身走回去,可是有個東西拽著我的腳。向前走,再向前走。那個東西說。我順從地向前走,繞過一塊雕琢精美的大石頭,看見兩個人在動。上面的那個褲子堆在腳踝上,光屁股上下聳動。底下的那個人死死地抱住上面那人的腰,一條白腿泛著幽藍的光,從躺著的大石頭上垂下來。她的嗓子裡有混亂的聲音發不出來。子午和聞敬。我轉身離開,越走越快,直到任何聲音都聽不到。我對著路邊的一棵樹送出拳頭,疼痛一直貫穿到頭皮上。
我很噁心是不是?我既覺得自己噁心,也難受得要死。難受得把眼淚都憋出來了。不是身體的欲望讓我難受,而是心裡空蕩蕩的感覺讓我難受。那是兩隻手伸出去,什麼都抓不到的空落。那些跟我一撥來北京的,一部分人早就回去了,一部分人做大了,發了,或者改行了。我還兩手空空地在北京的街頭亂走,站街。所有的繁華近在眼前,但是距我卻極其遙遠。我不知道這些繁華具體都是什麼,也許不是女人,也不是金錢,那它到底是什麼?我在水邊蹲下來,開始洗臉,把臉上的角角落落都洗到了。然後坐在一塊石頭上開始抽菸。
一根煙抽完了。我平靜下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就像這幾年裡的任何正常的一天一樣。子午和聞敬從身後過來了,子午說:「哥,你怎麼坐這兒?冷死了!」聞敬掐了他一把,子午哈哈地笑起來。聞敬小聲說:「討厭!」
從原路返回,翻過那堵放了大便的牆,我感覺重新回到了北京。本來我想找一找傻流浪漢進入園子的通道,打算從那地方出去,但子午說那太耽誤時間,聞敬急著回家,怕挨爸媽訓。我們翻過牆,先打車把聞敬送回家,然後打車回西苑。路上子午說:「哥,搞定!」
「你們倆的事?」
「應該沒問題。她還是第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