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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28
作者: 徐則臣
那天晚上沒等到。子午一次次去挑平菇,為了讓那姑娘找不到平菇跟他搭茬兒。他幾乎把那晚上所有平菇串都包了。喝到十一點,那姑娘也沒來,她的同事也沒出現。我跟子午說,還真當回事了,回去吧,還得舉啞鈴呢。
我想子午頭腦熱一熱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他動真格的了,每天晚上都過去,下雨天也不例外,因為下雨天麻辣燙攤子照樣開。攤子擺在一個大棚底下,白天那地方修車、修鞋、配鑰匙,晚上他們走了,麻辣燙來了。我陪子午連續又去了四次,開始是想看他到底能否成事,後來只是為了一頓痛快的晚飯。表弟要認真地談一場戀愛,我這做哥哥的當然要支持。
那四次里我沒見著尖叫姑娘,倒是等到了幾個她的同事,還穿那身好看的制服裙。眼看那幾個姑娘也走了,尖叫的還沒來,子午怕失去機會,上去跟她們搭茬兒。都認識,那晚被罵了嘛。子午說你們女孩子為什麼都喜歡吃平菇?她們說,就喜歡唄。
「那我請你們,」子午說,「不過你們得告訴我個事。」
「好。吃完了再說。」她們明顯在集體捉弄子午。但子午裝作沒看出來,該怎麼請就怎麼請。一共花了他三十塊錢。她們說不好意思放開了吃。吃完了,一個說:「人家有男朋友了。」另一個說:「都快結婚了。」又一個說:「別想了。」還一個說:「不過,多請我們吃幾次,說不定還有機會啊。」然後幾個人笑成一團。
「她人呢?叫什麼名字?總可以說吧。」
「才幾串就想知道名字,太急了點兒吧?請假回外婆家了,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可不知道啊。」
子午得到的另一個信息是,她們都是附近一個療養院賓館裡的服務員。那家療養院我知道,我們經過它門口好多次。子午謝過她們,邀請她們明晚繼續過來吃。她們果然就來了,大老遠就捂著嘴樂。不吃白不吃。子午花了四十。她們說,看在麻辣燙的面子上告訴他,明天就該上班了。叫什麼不能說。子午第二天真就去療養院找她了,在大廳的服務員標兵的光榮榜里看到她的照片和名字:聞敬。子午向值班經理打聽,經理說請假呢。那幫丫頭把他涮了。子午忍著不生氣,晚上照樣請她們吃。吃完了他說:「做人要厚道啊。」她們就笑起來,說:「快了快了,明天准上班。」
白天子午挑吃飯的點兒去療養院門口等,直接進去找怕影響人家工作,還可能弄巧成拙。她總歸要下班吃飯的。午飯時沒等到,他去北大附近站了一會兒街,接了一單小生意,晚飯的點兒又跑回來。等到了。聞敬和幾個同事端著飯盒一出賓館大廳,他就叫她名字,後面的同事趕緊嬉笑離開。聞敬徑直走過來,第一句就是:「你有病啊!」
子午摸了摸腦袋,說:「我找了你很多天。」
「去死!」聞敬轉身就走,走兩步又停下來,「以後也別騷擾我同事!」
子午晚上又去吃麻辣燙。約我一塊兒,我沒去,這段時間總喝酒、吃麻辣燙,胃有反應,上廁所幹大事都不利索。據他說,聞敬和一幫同事去吃麻辣燙了,只是一看見他扭頭就走,小皮鞋咯噔咯噔地響,一個人回療養院了。子午挺住了,繼續給那一幫丫頭買了單。她們吃完了覺得有點兒對不住子午,就說,聞敬好像沒有男朋友,不過她好像對你不感冒,其實你挺帥的。子午回來跟我說,當時他感動壞了。一個胖丫頭見他不說話,不負責任地鼓勵他一句,要不你再試試?女人嘛,哪有攻不下的?她們就笑她,乾脆攻下她算了。子午謝過她,坐下來繼續喝啤酒,決定再攻一下。
那段時間子午白天晚上都在承澤園附近轉悠,他發現聞敬家就住在海淀體育館旁邊的芙蓉里小區。小區樓下是一個開放的小公園,公園裡有一處石頭設置的景點,很多塊巨大的條形石,橫著排豎著擺,猛一看既像圓明園的大水法廢墟遺址,又像我在報紙上看到的那個神秘的英格蘭巨石陣。巨石陣旁邊有個巨大的噴泉,只在重大節日時才會出水。冬天我經常和幾個朋友到那裡曬太陽,眯縫著眼抽菸,北方的太陽曬得人渾身無力,神仙似的。現在輪到子午去了。如果我們碰頭,白天一般是在巨石陣,傍晚通常就是麻辣燙攤子。有一天子午跟在下班的聞敬後面,一直看她上了樓。然後在六樓的一扇窗戶打開了,露出一張臉,隨即窗戶又關上了。子午沒看清那張臉,但他斷定那就是聞敬。她家住那棟樓的最頂層。
然後子午想到了最俗也最管用的一招——送花。
我沒給哪個女人送過花,送不出手。滿大街都是人,你拿著一束花像猴一樣被大家盯著看,感覺一定很不好,一想我就渾身炸痱子,出汗的方式都變了。子午拿得出手,這點我很佩服。他說不就花嗎?假證跟炸藥似的,我都整天拿在手上。公園旁邊就是花卉市場,那時候北大的暢春新園研究生公寓還沒有開始建,花卉市場生意很好,矽谷周圍飄滿花香。子午挑紅玫瑰和香水百合送,每周總要送兩次。他不直接迎著聞敬的面送上去,而是在她回家之前或者回家之後送到她家門口。進樓要刷卡,他只好等別人進去或出來時混上去,放下花就走。有時候實在沒人進出,他只好硬著頭皮撥她們家的對講機,捏著嗓子說:「您好,聞敬小姐家嗎?我是花店,有位先生給您預訂了一束鮮花,請您下樓取一下。」等聞敬下了樓,子午已經跑掉了。
子午的等待和送花工程持續了兩個月,深秋都到了。北京的天開始高,雲開始淡,空氣開始發乾,落葉滿地,北大西門裡的兩棵連抱的銀杏樹金黃耀眼,如同燃燒一樹的黃金火焰,樹底下則像鋪了一圈黃金。那一天子午遠遠地跟在聞敬後頭,聞敬突然轉身,說:「你玩夠了沒有?」
子午說:「你忙你的。」
「我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你老跟著我幹嗎呀?」
「我叫陳子午。」
「討厭!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有人比我還厚。」
然後聞敬就笑了。一笑就露餡兒。子午眼淚嘩地就一眼眶,他知道有戲了。
聞敬經常幸福地向我轉述這段對話,她說你表弟的臉皮怎麼就這麼厚呢。我說不知道,打小兒他的臉皮挺薄的,見女同學臉都紅,誰知道見了你突然就厚起來,那一定是一物降一物。死敵,克星。聞敬就更幸福了,眼角眉梢都是子午所有者的燦爛的笑。子午的臉皮突然如此之厚也讓我想不通,別說人,就是一條狗搖了幾個月的尾巴還沒人理,那自尊心也受不了啊。所以我問子午:「實話實說,秘訣在哪兒?」
子午冷靜地說:「我女朋友就是這樣被那個渾蛋搶過去的。」
「比你還厚?」
「厚多了。不光送花,還請人幫他寫情書,一天兩封。那肉麻話說的,一般人都扛不住,要是你,看完非瘋了不可。」
噢,我就明白了,實踐出真知。接下來我高度警惕:「你不會就為了把人家聞敬弄到手才這樣乾的吧?」
「不瞞你,哥,開始我就是想,就不信搞不到北京女孩兒。追得久了,才真正喜歡上她。要不我哪兒撐得了這麼久?」
子午的確是硬撐到現在的。一直圍著聞敬轉,生意撂得差不多了,掙一個花一個,又沒積下老本。眼下他連一千塊錢都拿不出來,為此他比沒追到手的時候更焦慮。追要花錢,追到了更得花錢。我說沒問題,應急的時候找我。子午說不行,這幾年你也一分沒攢,以後找女朋友、結婚、生孩子,都得靠現在。我說咱別想太遠,我都三十了還沒動靜,這輩子說不定就光棍過去了,攢錢有屁用。子午還是不願意。會掙到錢的,他說,當務之急是,怎麼樣讓她死心塌地。子午說這話時像個老謀深算的傢伙,一道冷光從眼裡進去,經過臉從下巴出來。嚇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