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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25 作者: 徐則臣

  第二天很遲才起床。起來後子午吧嗒吧嗒嘴問我,他昨晚是不是喝大了?我說都大了。他又回味半天,說:「好吃。要不今晚還去?」傍晚他給我簡訊,七點承澤園門口見。我到那兒時,子午已經擺好了桌子。

  啤酒、烤串、麻辣燙,外加兩塊大餅。很舒服。我們慢悠悠地吃喝。生活挺好。尤其是看見所有人都沉浸在煙火中,那種貼心都讓我有點兒感動了。和別人一樣,此刻我和子午也生活在繁華的生活里。在其他時間裡,我們刻意地接近或躲著大家,那是有預謀的,和你一樣,我們也想從這個世界裡得到一點兒東西。我們一直在某個小小的角落潛伏著,即使淹沒在人群里,心裡也知道自己十分醒目,就像一枚枚企圖揳入正常生活的生鏽的釘子。很多人遲早會找你算帳,通常是警察,偶爾也會是普通人,當然那是你出了問題。比如子午,有次下午五點半鐘時,就在大街上被兩個人追著跑。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在傍晚。北京的傍晚不是個好時候,堵車,擁擠,下班的表情疲憊,人和車一整天的耐心和平靜此時已經全部用光。在我們吃過三次麻辣燙之後,準備要去吃第四次。約好六點在承澤園門口見面。我坐上公交車,五點四十,快到北大西門時,子午打我電話。他在電話里氣喘吁吁地說:「哥,哥,在哪兒?有人追,追我!一個人搞不定,他,他們,不撒手!」

  「你在哪兒?」

  「在跑。我往矽谷,那邊,跑,你,來接,接我!」

  我掛了手機就讓司機停車,我要下去。離站牌還有一段距離,司機說不能停,這是規定。我哪兒顧得了那麼多,對著車門踹了一腳,大喊:「開門!」聲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嚇著了。一車的人都往我這邊看,旁邊的售票員直往後撤。司機猛踩剎車,他也被嚇著了。那段時間電視報紙都在說,恐怖分子到處幹壞事,世界很不太平。「開門!」我又喊一聲。售票員對司機說:「開,開了吧。讓他下去。」堵在後面的車一個勁兒地摁喇叭。司機只好開了車門。我跳下車的時候聽見女售票員啐了一口,說:「什麼人哪!」

  她罵的這話聽起來特別刻薄,但我沒時間理會她,撒開腿就往矽谷方向跑。北大西門到海淀橋這一段,一年到頭堵車,這會兒正是高峰的峰頂,排排的車在鳴笛,干跺腳走不動。我在車縫裡鑽來鑽去,跑到海淀體育館附近,看見子午從車縫裡鑽出來,他跑的是反道。我一邊喊他的名字,一邊跑著招手。他看見了,速度明顯加快,後面的兩個男人追得的確挺緊,手裡拎著傢伙,既像榔頭又像勺子。子午到我面前時,我對他喊,拐過去,打車走,我來應付。子午猶豫一下,繼續向前跑,剛拐到芙蓉北路上,那兩個男人就到我面前了。我一把抱住最前頭的那個。

  「哥們兒,哥們兒,」我用力抱緊以免被他掙開,「有話慢慢說。跑急了傷身體。」

  我懷裡的哥們兒對另一個說:「快追!追!」

  那哥們兒追了幾步停下來,子午已經鑽進計程車了。他揮著手裡的傢伙怒氣沖沖地對我來了,果然是長柄勺子。接著我就聞到懷裡的那哥們一身的油腥味。他嗷嗷地叫,讓我放手。我放了他,掏出煙要遞過去,拿長柄勺子的那傢伙一把把煙打掉了。我撿起來,又給剛剛抱在懷裡的哥們兒遞過去,他手裡拿一把鏟子。「哥們兒,有話慢慢說。我弟弟他年輕,不懂事,您多包涵。有事找我。」

  「好,這可是你說的。還錢來!」勺子說。

  「什麼錢?」

  「那小子辦證不好好辦,」「鏟子」用鏟子指著子午打車的方向,「冒充警察詐我兄弟!」

  一聽就知道是真的。文哥前兩天的教訓轉眼被現學現賣,也太快了點。為了不惹有關人員注意,我把他們倆拉到前面的大自然花卉市場裡說話。賣花的小姐以為我要買花,我說先隨便看看。哥們兒,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勺子」說,也不瞞你,我想辦個紅案證書,有證人家飯店才要,就找那小子。他接了,昨天交證的時候突然拿出一個警察證,說他是便衣,專門抓我這種用假證擾亂社會的。他抓住我這隻手,就這隻,要送公安局,我哪知道輕重,蒙了,死活不跟他走,我頭一回幹這事,我冤不冤我?他說不想去也行,交五百塊錢罰款。我把褲襠里的錢都搜出來,也就剩三百塊錢。他說三百就三百吧,收下了。證也沒給我。放了我之後,我就覺得哪裡有點兒不對勁,警察罰完錢你得給我個單子吧,我不能不明不白啊。回去跟我朋友一說,也覺得有問題,今天就到那附近等。小子膽兒還挺大,打完一槍還不換地方,我就知道不是個好鳥,冒牌的。果然,咱們倆一露面,他拍屁股就跑。哥們兒你來說,我前前後後花了六百塊錢,連個證都沒摸著,我是不是冤大發了?你說,我冤還是不冤?我們掙錢也不容易啊,一鏟子一勺子弄出來的。拿鏟子的哥們兒又對我揮了揮鏟子。

  「六百?」我晃晃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

  「六百!」「勺子」理直氣壯地把他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推到我面前。

  我掏出錢包,三個夾層都找了,只有五百五十塊。「不好意思,」我說,「要不給我個電話,明天我把那五十給哥們兒送過去?」

  「勺子」看看「鏟子」。「鏟子」說:「算了,少五十就少五十,就當交了個朋友。」

  「勺子」說:「那好,就五百五。」接過錢他和我親切握手。分手的時候還語重心長地說,「哥們兒,讓你弟弟別瞎搞,干一行講一行。別為了那點兒錢壞了名聲。不就點兒錢麼,算啥?花紙一張。是不?」

  我一個勁兒地點頭:「是是。」

  這屁股算是擦乾淨了。完了我給子午打電話,搞定了,我在承澤園門口等他,一定得過來,要不我可得脫褲子當了。子午到了承澤園時我已經開始喝酒了。他坐下來,聽說我給了他們五百五,立馬跳起來:「那孫子,我一共就拿他五百!」子午說,「我找他算帳去,反過來敲我們了!」

  我把一瓶啤酒對地上猛地一頓,底掉了,啤酒流了一地:「你給我坐下!你能敲別人,別人為什麼不能敲你?」

  子午嘟囔著坐下,用牙咬開一瓶啤酒一口氣喝了半瓶:「我不是想多賺點兒嗎?」

  「有你那樣賺錢的嗎?拿來!」我伸出手。

  「什麼?」

  「拿來!」

  子午磨磨嘰嘰地從口袋裡掏出假警察證。這小子,做得還像模像樣,真的似的。子午要穿上警服,真沒人會懷疑他不是人民警察。我掏出一根煙,點火的時候先點上了假證。子午要搶已經晚了。塑膠封皮燒起來快,火苗很快就爬上來。

  「哥,你幹什麼?」

  「我跟你說過,咱老老實實掙錢,別玩那些歪門邪道。」

  「歪門邪道?」子午從鼻子裡冷笑出聲來,「都是犯法的事,偷和搶有區別嗎?」

  那一瞬間我真給子午問倒了。沒錯,我們幹這個也不是人間正道。法律說了,不許這麼幹。可是。其實我沒有那麼多可是。「你說得對,性質是一樣的,」我說,「但是,程度不同。偷和搶判的年數不一樣,你一定知道。收別人送過來的錢,在我理解,跟拿著刀去逼人交錢,也是不一樣的。辦假證是一個罪,辦了假證還冒充公安,是更大的罪,你知道嗎?」我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串牛肉丸麻辣燙。「再說,你又不愛聽了。還是那句老話,職業道德。假如說你去綁架,錢拿到了你得放人,你不能錢拿了還撕票。這不對。」我拉拉雜雜地說,也不知道說清楚了沒有。

  應該是說清楚了,因為子午說:「哥,你是這一行里的聖人,哪天辦假證合法了,我一定推選你去做勞模。」

  「那事我沒興趣,我怕被人看。」我謙虛一下,氣氛好了就算和解了。

  喝完一瓶酒,子午去挑麻辣燙,又讓師傅烤串。坐下來他忽然伸長脖子問我:「要是我想在短時間內多掙點兒錢,怎麼辦?」

  「有點兒困難。你想幹嗎?」

  「談戀愛。」

  「有目標了?帶給哥看看?」

  「我也就見過一次。」

  「靠譜嗎?」

  「靠譜。你也見過的,就那天晚上要吃平菇的那個。」

  我覺得這太不靠譜了。就見過一次,還讓人罵了一頓,其他一無所知,這也能談戀愛?戀愛我是談得比較少,沒什麼經驗,但我總知道得有個八九不離十吧。你知道人家多大?有男朋友沒有?說不定都結婚生孩子了。就算單身,人家憑什麼非要跟你談?到底年輕。一點辦法沒有。但子午明明是一張成熟男人的臉。他的表情正大莊嚴:「哥,你為什麼非要八九不離十才覺得可以去做呢?」子午很嚴肅地跟我說,「她有沒有男朋友、結沒結婚、生沒生過孩子有什麼關係?我那個都發過誓了不照樣跟別人跑了?什麼事都有可能,只要你想。」

  子午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雲淡風輕的。正因為這個無所謂的表情,反而讓我覺得他有點兒不好琢磨了。於是我說:「人家若是有家庭,你可別亂來。」

  「行了哥,又職業道德是不是?別抱著你那套老八股不撒手。愛情裡頭沒職業道德,要有,那也是你想還是不想。」

  這小子,還一套一套的。但我還是認為這事嚴重不靠譜。我不跟你爭,看你這把火能燒幾分鐘。你連人家在哪兒、住哪兒都不知道。

  「我等。」子午頓頓他的碗,我才發現他挑了滿滿一碗平菇串,「我就不信她不來。」

  「你不是要找北京的姑娘嗎?」

  「那舌頭卷的,那刻薄勁兒,絕對是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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