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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22 作者: 徐則臣

  這之後,子午就變了,有了江湖氣。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我也不知道是他天賦里的野氣發作,還是那個光頭把他怯懦的生活照亮了,或者是找了一次小姐就增進了勇氣、強壯了神經。因為據我的那些不學好的哥們兒說,找過一次小姐之後,整個人的世界觀都會變。對我來說,在一定程度上也適用。第一次進入夜總會挑出一個女孩兒的時候,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克服了過去的那個自己,你必須突破一個底線才行。我給一個舊的周子平鬆了綁。那是一道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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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爾子午還會去找夜總會的那個女孩兒,他不再避諱。開始的時候他跟我說:「哥,我想去看看她,讓我去吧。」好吧,也算情義之舉。到後來,他直接就說:「哥,我想去,難受。」臉上已經完全是一個男人的表情了。但他這樣說時,態度堅決,行色果斷。你阻擋不了。他完全可以不跟我說就去,但他跟我說了。那個女孩兒的意義此刻在於,她有一副女人的身體。我同樣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不需要女人身體的男人肯定不是個正常男人,但是,他是我表弟,他要成為一個嫖客,在我看來比我自己胡來一次要嚴重得多。我知道這很沒道理,可不由人啊,他是我表弟。一想到我是做哥哥的,立馬就想端出為他負責的做兄長的架子來。

  在學校里多年養成的清淨乾爽之氣在子午臉上消失了,子午的皮膚變厚,變糙,毛孔在一夜之間漲大。安靜的時候臉上也會出現陰影和線條。文哥說,過去沒看出來啊,你們表兄弟長得還挺像。他說的是我們倆臉上的陰影和線條。事實上,子午的陰影比我大,線條比我冷,比我硬。他長得比我好。過去是英俊,現在,用時髦的詞說,是酷。他開始喜歡像高倉健一樣,有事沒事就把T恤衫的領子豎起來,出門坐車要戴墨鏡。我覺得他身上憋出了一股勁兒,撲通撲通地在跳,而且還在繼續膨脹。前女朋友還會給他打電話,他接電話的表情越來越無所謂,甚至有點兒煩。他經常重複的一句話是:都過去了。或者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然後藉口吃飯、出門、洗澡等理由來掛電話。有一天吃飯我問他,還沒搞定?

  「有錢就讓她打吧。」子午說。

  「還讓你做掉那傢伙的兩條腿?」

  「早就不提了。她說只要我回去,要不答應她過來,什麼都無所謂。」

  「那不挺好,破鏡重圓。」

  「我沒興趣了,」子午表情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好馬不吃回頭草。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女人多的是。」

  子午想開了。「是不是有別的目標了?」

  「沒有。我要找個北京的。」

  我笑了。想法很好,可我們這樣的暫住戶,要啥沒啥,北京的女孩兒哪兒那麼好找。都說北京女孩兒打死都不願往外地嫁,寧願在家蹲著,那也是蹲在皇城根下。「好笑嗎?」子午翻了一下眼皮,「什麼暫住證、外來戶、盲流、京漂,去×××。」過一會兒又說,「哥,我想明白了,文哥說得對,大膽、大膽、再大膽,賺錢、賺錢、再賺錢。等我賺夠了錢,就娶個北京老婆,在北京安家。我干別的營生去,開公司,做老闆,開十家旅館,第一次來北京的窮人全免費,想吃吃,想住住,想吃多少吃多少,想住多久住多久。」子午的語氣冷靜,一點兒不像頭腦發熱。到底是年輕人,沒有不敢想的。我們的確是兩代人。再老一點兒,像文哥,我敢斷定他睡著了都沒能力做如此雄偉的夢。於是我說:「好。」

  子午逐漸改變了往日懶散的生活習慣,從體育用品店裡買來啞鈴和拉力器,早晚都光著上身吭哧吭哧地練,然後一身大汗去沖冷水澡。要掙錢就得有個好身體。不知道他從哪裡看來的這句話。除此之外他還堅持看《北京晚報》,一天一份。聽音樂的風格也變了,那種類似說唱藝術的娘娘腔歌曲基本不聽了,聽搖滾,重金屬,耳塞一進耳朵血液和筋肉都跟著跳的那種;或者雄壯的。反正他的生活變了,向大的、重的、強硬的方向走,他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像換了個人。接生意的膽子也變大了,過去太複雜的我們都不做,現在他也接,當然價錢也高。為了做一個證他甚至願意跑到平谷和房山找人做。

  有天傍晚他給我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在湖邊交貨。他說就待在湖邊,他馬上到,正在從石景山回海淀的路上。剛做完一個高難度的證,掙了,相當可觀。要請我吃飯。見了面我們一起從北大西門出去找館子,路上碰巧撞上文哥。老傢伙有公交車不坐,一肩膀高一肩膀低地用腳走。「這怎麼了?」我問,「給小姐踹床下了?」

  「別提了,」文哥氣呼呼地說,「遇上一個官,屁錢沒撈著。」

  「活該。你也太囂張了,跟當官的玩。」

  「接活兒時我哪知道他是什麼官。剛交貨,他啪地把證件亮出來。威脅我呢!我一個屁沒敢放,眼睜睜地看他把證拿走。」

  「告他!」子午說。

  「你敢告?再說,他不是給自己辦的,要證的是個女的,騷里騷氣,八成是情人。」

  「別人能搞我們,我們也可以搞別人啊。」子午說,「辦個警察證,交貨的時候亮出來。對方不怕,拉倒;要怕,就嚇唬一下,私了還是公了?那些膽小鬼,多半得上當,他們拿假證去招搖撞騙也犯法。」

  「子午,又瞎整,那種事哪能幹?」

  子午撇撇嘴說:「說著玩。安慰一下文哥嘛。文哥,一塊兒喝酒去,就當壓驚。」

  他讓文哥挑地方。文哥一聽有酒喝,精神立馬好了,要去承澤園。喝啤酒,吃烤串,外加麻辣燙。文哥說的地方我知道,在承澤園門口,萬泉河橋旁邊。白天我常經過那裡。文哥說他有個晚上在那裡吃過,一個字,爽;兩個字,很爽;三個字,我們一起說,非常爽。穿過北大西門對面的蔚秀園,老遠就聞到了烤串和麻辣燙的香味。

  那地方夏天的晚上像個夜市。烤串、麻辣燙、水果、報紙雜誌、盜版光碟、煎餅果子、大餅、小餛飩、小飾品、小玩具,還有一家露天的大排檔,大師傅把炒勺瓢顛到頭頂上。熱鬧繁華的煙火氣。文哥帶我們到靠近承澤園門口的那家麻辣燙攤子前,喊一聲:「老闆,十瓶啤酒,三隻碗!」

  老闆應聲來到,拿出四個小板凳,三個圍成一圈,中間一個上面搭了一塊形狀不規則的薄木板,那就是桌子了。然後是十瓶燕京啤酒和三隻碗,每隻碗上套一個透明的塑膠袋,以示衛生。文哥指著熱氣騰騰的兩口麻辣燙方鍋說,自己挑,想吃什麼拿什麼,不管葷素,五毛錢一串。那麻辣味早聞得我和子午口水直流。文哥是常客,挑得快,挑完了就讓師傅烤串,羊肉、牛肉、雞心、牛板筋、腰子一樣不落。尤其腰子,文哥說男人得多吃,補,現在閒著用不上,哪天忙起來,現吃就晚了。

  味道真是好,滿漢全席都比不了。沒杯子,就對著瓶嘴喝。冰過的啤酒,透心涼,不是一般的舒服。麻辣燙的生意相當好,除了我們這樣的大老爺們兒三兩個搭夥,主要客人還是女人,尤其是姑娘。那熱氣騰騰的兩鍋,前後圍了兩三層,老闆和老闆娘都忙不過來了。所有的菜都串在竹籤上,各種肉片、豬牛的下水、雞蛋、魚丸、肉丸、鴨血、香腸、火腿腸、豆腐、豆腐皮、蒿子稈、香菜、蘿蔔、平菇、海帶、茼蒿、金針菇,菜場有的鍋里基本上都有。隨便吃,吃完了一起算帳,數竹籤,一根五毛。

  那頓酒喝得痛快,我們熬走了幾十撥人。挑了六七次麻辣燙,又加了五瓶酒。到十點多鐘,三個人都高了。文哥忽然色眯眯地笑起來,歪著嘴,費力地拖動大舌頭說:「屁股。一堆圓鼓鼓的屁股。嗯,好看。」我和子午沒聽懂,文哥就指給我們看。他面對麻辣燙攤子坐,我們轉過身,看見五個穿制服裙的姑娘圍在方鍋前,一個個伸長腦袋,撅起屁股。文哥說得沒錯,圓鼓鼓的,好看。包在裙子裡面,甚至能看見內褲邊緣印在粉紅裙子上的痕跡。裙子長及膝蓋,十條胖瘦不一的小腿移來移去。身材都不錯,應該是附近哪個單位的,集體出來吃麻辣燙。然後她們叫起來,咯咯地笑,好像在搶什麼東西。

  「她們笑了,多好聽!」文哥揮著手,像在演講,一邊打著酒嗝兒,「那屁股,多好看!嘿嘿。」

  我打一下他的手:「別嘿嘿了,嚇跑了都。」

  文哥說:「跑了好。跑了我去追。」

  一個姑娘尖叫起來:「我的平菇!給我!給我!」

  其他人都說:「誰拿你平菇了!」

  老闆娘說:「這就煮,一會兒就好。」

  尖叫的姑娘說:「哪是一會兒,好幾分鐘呢!」

  子午喊起來:「我這兒有,你要不要?」

  尖叫的姑娘轉過臉,長得挺不錯,細高挑,短頭髮:「誰啊?有病!」

  「病沒有,」子午笑嘻嘻地說,「平菇有!」

  尖叫姑娘氣沖沖地走到我們簡陋的酒桌前,溜了一眼,對子午翻了個巨大的白眼,說:「去死!」然後一顛一蹦地回到方鍋前,同伴的姑娘都捂著嘴笑。

  我和文哥也笑起來。我說:「子午,挨罵了吧?」文哥說:「子午,送過去。」我一定是喝得沒章法了,竟然也跟著慫恿子午:「對,送過去。」子午真就端起裝著平菇的碗站起來,歪歪扭扭地走到尖叫的姑娘面前,雙手把碗送出:「平菇,給你吃。」尖叫的姑娘又尖叫一聲,一巴掌把子午的碗打掉在地上。「去死吧,你!」她說。我擔心子午下不來台會動手打人家,趕緊跑過去要攔,子午卻蹲下了,把竹籤一根根撿起來,樂呵呵地說:「你不吃,我吃。」

  那群姑娘又笑起來,曖昧地起尖叫姑娘的哄。那姑娘說,有什麼好笑的?一甩手,走了。文哥湊過來跟我說:「大姑娘就是好,屁股怎麼扭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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