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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19 作者: 徐則臣

  七月底我回了一趟老家,母親托人給我介紹了女朋友,要見一面。女孩兒各方面還都不錯,臨時工,在一家小超市里做營業員,跟子午一樣大。沒成。這是第四次沒成。前面三個各有原因。第一個覺得我長相平庸,這沒辦法,天生的。第二個說我像個悶葫蘆,你說我們頭一次見面我跟你說啥?對方倒是挺能說,從天文、地理、巴以衝突一直到化妝品,可在我聽來,除了化妝品那點兒知識可能還靠點兒譜,其他一概胡扯;化妝品我確實不懂。第三個問我一年內能不能把三居的房子買到手。我哪兒有那本事?

  超市營業員第一次見面就黃了,原因是我說這幾年沒攢下什麼錢,而在她看來,跑北京的掙錢如流水。她很直接,我也很直接,的確沒存下錢,我也不知道錢都到哪裡去了。我懊喪地回到北京。說實話,我早就想找個老婆了,有個家生活可能會是另一番樣子。我得時刻想著掙錢、存錢,想著如何安頓一家人現在和將來的生活,像文哥那樣。他能掙也能花,但花得心裡有數,不該花的從來不花。

  下了火車回到住處,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子午還沒回來。我沒跟他說今天回。放下包沖了個冷水澡,還是覺得煩躁,決定出門走走。三番五次被甩能不煩躁嗎?我手插口袋慢慢往前晃,出了胡同上馬路,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回家一周半,西苑沒有變化。大酒店門口停了一溜車,有錢人在裡面吃飯。練歌房裡年輕人在唱歌。我忽然有種無所事事的空虛,得找點兒事做。就上了332路公交車。在終點站西直門下車,出了站隨便亂走。我跟著腳走,反道,直行,過馬路,再直行,拐彎,過馬路,面前是一家小夜總會。看到閃爍不定的霓虹燈,我就對自己笑了,右腳踢了一下左腳,就讓我不學好。心裡空落落的原來是想著這地方了。一年前我和朋友來過一兩次,他非拖著我過來,他說我這樣的光棍再不來看看,那等於慢性自殺。那哥們兒後來進去了,身上三個證。他說過這地方安全,我也覺得挺好。

  值班經理是個女的,半老徐娘,居然還認識我,握了手說:「好久不見了,在哪發財?」

  

  我笑笑:「有點兒事,剛回來。」

  「怎麼說?要休息一下?」

  我繼續笑笑,說有點兒累。經理說,那得找張床躺躺,就對旁邊的服務生打個手勢。我跟著服務生到了另外一個樓層,服務生推開一扇門,十來個女孩兒穿著低胸裙子在喝飲料,笑作一團。我指著其中的一個女孩兒說,就她。

  服務生說:「不再挑挑?」

  我重複一遍:「就她。」轉身繼續往前走。

  我摸摸口袋裡的錢,在沙發上坐下來,開始抽菸。

  兩次之後,我把掐掉的煙重新點上,抽完了覺得想上廁所。這種簡易的包間沒有洗手間,只能去外面的公共衛生間。下床時對女孩兒說,等下,再來。女孩兒一聽,都要哭了。

  我上完廁所,正打算出來洗手,一個看起來挺清純的女孩兒走到盥洗間,對著水池吐了幾口,開始洗手,一個男人站在外面,讓她快點兒。那聲音很熟。我身體裡的哪個地方咯噔響了一下,伸出半個腦袋往外面看,一個光頭。子午。我趕快退回洗手間。那女孩兒洗完手進了女廁所,我一直等到她出來,走掉。她走出盥洗室就被外面的男人攬住了肩。那個光頭,不會錯。我跟在後面,看見子午的手從女孩兒肩膀上下來,溫情地趴在她的屁股上,然後進了離我不遠的一個包間。門關上。

  我在外面逛了很久,回到西苑時接近午夜。子午還沒回來。打手機,半天才接。「在哪兒呢?」「哥,你回來了?你也過來吧,這地方還不錯呢。」「在,哪兒,呢?」我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

  「怎麼了哥?旅館,就是扣我箱子的那個旅館。」

  四十分鐘以後,我打車到了那裡。子午正坐在床上看電視,我推門進去時他站起來,說:「哥,這床大吧?」是挺大的,我們倆的床並一塊兒也沒這麼大。很涼快,空調打得夠低。我上來就是一腳,踹得子午後退幾步坐回到床上。「哥?」子午都沒回過神來。

  「你跑這邊幹什麼?」我的臉拉得有半里路長。

  「我要享受一下,」子午理直氣壯地說,「當初我只能住地下室,還被老闆扣了箱子。我對他發過誓,有錢了我一定會回來,我要住最好的一間客房給他看。不就兩間破屋子麼,有什麼了不起。」甩手就把電視遙控器扔到複合木地板上。

  「這些天就幹這個?」我撿起遙控器,在手裡轉來轉去。

  「還做了三單生意,就是沒掙多少錢,」子午給我倒了杯茶,煙也遞上來,「我出來其實是躲查房的。你剛走三天就有人來查房,要看暫住證,我哪兒來那東西?扯了個謊說是到北京找你的,就跑出來了。文哥說最好躲幾天,他們還會去的。我就想起這裡了。」

  「沒別的了?」

  「沒了。還能有什麼?」

  我的遙控器就甩過去了,砸到他的光頭上。你小子還跟我玩這手!

  「你瘋啦?」子午從床上跳下來,赤著腳站到我面前,比我高。他捂著腦袋的指縫裡滲出了血。「砸我幹什麼!」

  「你找小姐去了!說,找沒找!」

  我以為他會抵賴。我希望他死不認帳。我弟弟。沒想到他跟我一樣喊起來:「我找了又怎麼樣?我為什麼就不能找?我就找!我明天還找!」子午聲音慢慢低下來,腔調拉長,蹲下身的時候差不多要哭了,「我為什麼就不能找?她給我打電話說,那人不要他了,只要我答應她把那狗日的腿打斷,她就嫁給我。我成什麼人了?撿垃圾的?別人不要了才往我懷裡送。還要我替她報仇。我成什麼人了?我為什麼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去找別人?」

  「你是說,你那女同學?」

  子午蹲在地板上開始小聲地哭,不說話。看來是她。隔壁有人擂牆,聲音含含混混地傳過來,都幾點了,還讓不讓人睡覺?子午站起來對牆踹了一腳,再踹一腳,又踹一腳,大喊,睡你媽個頭啊!那邊陡然不吭聲了。他還要再踹,被我拉住了。「好了,不說這事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兒莽撞,不該上來就發作。我遞給他一根煙:「我也不是好人。也去了。」

  子午一臉淚水就笑了:「哥,你是不是經常去那種地方?」

  「沒有。一共三次。」男人說話沒必要遮遮掩掩。

  「我兩次。前天晚上一次,今晚一次。就被你撞上了。那女孩兒長得有點兒像她,在大街上看見的,我就跟著,一直進了那地方。開始只是想多看她幾眼。」

  「以後別去了,」我說,「你那同學,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給我打電話,問我喜不喜歡她。這還用問嗎?不喜歡她我當初跟她在一塊兒幹嗎?她說好,那就替她把那男的做了,一條腿就行,兩條腿更好。做完就嫁給我,嫁妝都不要。不答應,拉倒。本來我都讓自己忘得差不多了,她又跑出來。」

  「她怎麼知道你電話?」

  「打到我家問的,說是我同學,聚會想聯繫我。」

  「神經病。怎麼打算?」

  「當然不能幹。我是喜歡她,可也沒理由做掉人家兩條腿啊。」

  那就好。那地方別再去了。這女人我看也別拉拉扯扯了。明天給你辦個暫住證,假的沒用,得真的。當然得要,你不是北京人。沒那麼多為什麼。好好賺兩年錢,回家找個合意的好姑娘。你還年輕。我們倆斜躺在那張巨大的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我說不出更多的大道理。我能說出的都是你看見過的生活,你也能說,說得一定比我還好。困意慢慢上來,我就睡著了。

  子午的暫住證折騰了好長時間才辦好。要房東的產權證和身份證的複印件,要排隊,要跟他們說明身份、理由等一系列問題。拿到產權證和身份證的複印件就費了不少嘴皮子,房東不願意,怕我們拿出去為非作歹。子午都煩了,這麼久,枯樹都發芽了。他差點兒跟辦事人員吵起來。終於辦好了,子午拿到手就扔到地上,連著踩了十幾腳才拿起來裝進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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