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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16 作者: 徐則臣

  辦證。吃飯。睡覺。警惕著不被警察盯上。生活正常起來。閒的時候我看電視,子午聽他的CD,或者正聊著天同時走了神,一起發呆。很多次我都產生同一個感覺,就是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無數年了,而且還將無數年地過下去。一個人在這浩瀚無邊的城市裡待了無數年,還將再待無數年。一個人像一隻螞蟻。像沙塵暴來臨時的一粒沙子。這種多愁善感的時候我就特別感謝子午,他在我身邊;但同時也為此憤怒,他也待在這裡,是一隻螞蟻旁邊的另外一隻,是沙塵暴中一粒沙子身邊的另外一粒。我的表弟,像我一樣,早早地被這個城市淹沒了。

  有時候我看著正聽CD的子午,覺得他陌生。那一場群架之後,他好像有了後遺症。瘦了,頭髮長了,人顯得柔弱,見到警察就有點兒膽怯。可能他根本就不適合幹這行。

  天開始熱的時候,文哥聽說百無禁忌,就從湖北老家回來了,西瓜正大規模上市。這一趟探親假把他養肥了,老婆伺候得好,床下的活兒都捨不得讓他干,整個人胖了一大圈。因為胖,他空前地想吃西瓜,一到晚上就抱著個西瓜跑我們屋裡來吃。有天晚上我們正捧著西瓜在啃,突然聽到外面一聲大喊:「不許動!舉起手來!」

  三塊西瓜都掉到了地上。這是職業病。我們面面相覷,很快就反應過來。文哥說,找我的,跟你們沒關係。他抹抹嘴站起來要往外走,我讓他別出去,話還沒說完,子午噌地跳下床,鞋子沒穿就往外跑,穿過黑暗的院子繼續往院門跑。然後聽到他叫了一聲。我赤著腳跑出去,幾道光柱從頭頂上射下來,屋頂上站了十幾個警察。子午在院門前被兩個警察扭住胳膊,正拎著往光亮處拖。子午一個勁兒地叫哥。我大喊:「子午!」

  文哥說:「子午沒事,板磚是我拍的。」然後對警察說,「沒他的事,放了他。」

  所有的光柱一起對準文哥,一個雄壯的聲音說:「你就是老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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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哥說:「不是。」

  從院門外又衝進來幾個警察,三兩下把文哥和我押了。他們又重申一遍,誰是老鐵?我和文哥在燈光里對了一下眼,原來是老鐵犯了事。兩顆心就放下來。老鐵的屋裡是黑的,昨天晚上好像亮過。記不清了。誰會記著眼皮底下的事。燈下黑。

  那天晚上我們被帶到了警察局裡。老鐵真犯了事,搶劫,劫的還是警察。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沒想到啊,真是開了眼了。最初老鐵和那個姓王的警察扯上關係,是因為王警察在值勤時踢了老鐵的修車攤子一腳。老鐵咕噥一句,王警察認為是罵他的,老鐵堅持說沒罵。事情最後不了了之,但老鐵就和王警察摽上了。他認識王警察,就在附近的派出所工作,經常騎著一輛九成新的女式自行車上下班。老鐵逮了個空就把那車子給搞來了,改頭換面弄成一輛男式車。具體弄成什麼樣我不知道,很可能那輛女車和改裝後的男車我都見過。老鐵的車子推出的和推進的通常都不一樣,我分不清楚。他把改裝過的車子自己用,整天放在修車攤旁邊。竟然被王警察認出來了。他車子丟了以後,四處打探。都偷到自己頭上了,實在很沒面子。王警察在老鐵的自行車上大樑上發現了一張棉襪子的GG貼紙,指甲大小,他女兒拆新襪子時順手貼上的,一年多了都沒掉。老鐵篡改車子時沒注意到這個小細節,被抓了個正著。證據確鑿,而且一看車子就剛剛組裝過的。老鐵死不認帳,王警察懶得給他上綱上線,把男車騎走就拉倒了。

  事情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可老鐵不。他有想法,過兩天又把王警察的男車弄過來。要在過去,他倒手就賣了,現在他偏不。跟王警察耗上了,決定死磕到底。繼續改頭換面,弄成一輛看起來像但又找不到確切證據的女車。這就是他要的效果,還擺在修車攤子旁讓王警察看。王警察當然會過去,他知道這車子的一部分零件是自己的,所以車子也就是自己的,但是找不出理由。王警察找了個同事,一個攔住老鐵,一個推上自行車就走。霸王硬上弓,老鐵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但換了個時間他就有別的辦法。

  我猜整天笑眯眯的老鐵其實就是想出口惡氣,沒想到越出越長收不住了。他想不開,還得把變了好幾次的車子給弄到手。王警察每次上班都把自行車放在一樓同事的門口,不再隨便扔,偷是不行了。偷不行,只能搶,從王警察手裡活生生地奪過來。老鐵就這麼幹的,認死理了。他拎著一個大扳手,昨天晚上埋伏在王警察回家的途中,突然跳出來。該王警察倒霉,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前後都找不到一個人。本來老鐵只想把自行車奪過來,扳手用來威懾和壯膽。搶奪時爭執不下,偏偏遠處傳來人聲,老鐵一急,對著王警察的腦袋就是一扳手。老鐵騎上車就跑。

  今天傍晚,王警察在醫院裡醒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想起老鐵的那一扳手。然後公安局開始確定搜索範圍,半夜三更爬到屋頂上,包圍了整個院子。在警察局裡,我們三個沒東西可說,老鐵家幾口人我都不知道。威逼利誘一番沒結果,就放我們出來了,臨走時囑咐我們一旦發現老鐵的行蹤,立刻匯報。我們一直點頭。出來時天快亮了,天光不明,子午的臉是灰的。

  文哥死裡逃生一樣地快活,西瓜掉下來的時候他還以為後半輩子要在裡面過了呢。為了慶祝自由,他堅持要請我們吃油條喝豆漿。我不置可否,他就問子午。子午看看我,我說好吧,吃完了回去睡覺。

  那一覺睡得紮實,到下午我才醒來。子午已經起了,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抽菸,看見我醒來就掐滅了煙,叫一聲:「哥。」我翻個了身。「哥,」子午又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膽子太小,老想著自己?就是,自私?」我慢慢坐起來。他這麼一說,我終於發現為什麼這段時間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裡堵了,自從上次子午從警察局裡出來就這樣。沒錯,是膽小,是自私。我儘管不贊同他冒險,但我希望他能勇敢,不膽怯,遇到事情不要兩手一攤就跑掉。我希望他是一個仗義的人。我看了他半天,我表弟,也許他還沒有真正長大。我對著他伸出兩根手指,子午遞過來一根煙。

  「慢慢來吧。」我說。

  抽完那根煙,我又躺下來。再醒來天已經黑了,日光燈在亮,子午剛進門,他說:「哥,你醒了?起來吃點兒東西吧。」我就聞到了「麻辣一鍋香」的味道。這是胡同口一家小飯店的招牌菜,主味麻辣,菜隨便點,土豆、藕片、海帶皮、鴨血、牛肚、豆腐皮等,一鍋燒。我們都喜歡吃,懶得出去了就打個電話叫外賣。「還有鴨脖子。」子午又說。我從床上起來,看見子午的腦袋在燈光底下閃閃發亮。他剛剃了光頭。

  剃了光頭的子午英氣勃發,精神多了。我喜歡看到一覺醒來之後的子午。一切可能重新開始。這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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