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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07
作者: 徐則臣
幾單順當的生意做完,問題就來了。來得莫名其妙。我和子午錯誤地估計了形勢,覺得風聲緊要的時候我們都能屢戰屢勝,接下來環境逐漸寬鬆,毫無疑問要財源滾滾的。哪知道有人盯住我們了。有一天下午我們在人大東門的天橋底下,子午剛開始和一個顧客搭上茬,一個反穿夾克衫的小伙子搖搖晃晃地湊過來,對那顧客說:「兄弟,你辦證?我這兒更便宜。」
到嘴邊搶肉,過分了。嚴重違反了我們的職業道德。子午脫口就說:「我比他還便宜。」
「咱們試試?」反穿夾克斜眼看天。
「沒問題。」
但是客人轉身就走,連連擺手說不要了。本來他就尷尬不自在,這是犯法的事。子午氣壞了,口氣硬起來:「找事是不是?」
「找什麼事?我找生意。」反穿夾克把手插褲兜里,吹著口哨搖搖擺擺走了。
子午要追上去,被我攔住。忍著,堅決不能出事。那小子我從來沒見過,搞不清來頭。我拽著子午離開那裡,步行到北大南門外。也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我有一天在南門外不挪窩接過三樁生意,都是大傢伙。有個人開始要碩士畢業證,我說沒問題,博士的也好辦。他說那就博士吧,反正也辦一回。幸虧博士後不是個學位,要不他很可能就要了。我找了一塊乾淨的馬路牙子坐下來抽菸,子午裝出看報紙的樣子,經過身邊的人他覺得合適就問一句。一個鐘頭過去,全都搖頭,個別人還誇張得像避瘟神。四點半左右,子午終於和兩個女孩兒聊上了。
開始她們遮遮掩掩,欲說還羞。很多客人都這樣。沒必要,我們又不是領導和檢察官。過一會兒子午招呼我過去,她們要兩個港澳通行證,而且要香港入境處蓋過章的,他不知道該開多大的價。我就把她們帶到路邊靠北大南牆的僻靜地方。「定金每個證一千,」我對她們說,「交貨時每個再付一千。」
「兩千一個?」胖一點兒的女孩兒說,「別漫天要價啊,我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行情早摸清楚了。」
那口音,我打賭出不了膠東半島。舌頭硬邦邦的,說話時拼命往後拉,普通話說得還沒我好。「就知道瞞不過你們北京人,」我說,「換了別人定金起碼一千五。」
瘦一點兒的女孩兒說:「我朋友辦一個會計資格證才四百。」
「你要嗎?我三百就給你辦。」我遞給子午一根煙,「你要去的可是香港和澳門哪,快趕上出國護照了。」
「我們不是真要去。」
「我知道,想去憑這個也去不了,但我得做得跟你們已經去過了一樣真實,是不是?」我用胳膊肘兒搗了搗子午。
「小姐,這已經是最低價了。前幾天,」子午說,做著樣子看我,「上周二吧,一個河北的什麼局長剛從我們手裡取了貨,港澳通行證,還兩千五呢。」
就這麼定了,十天後交貨。她們都準備掏錢了,反穿夾克鬼魂似的突然冒出來:「小姐,」他笑嘻嘻地對兩個女孩兒說,「要什麼證?我這裡至少便宜一半。」
「你怎麼又來了?」子午火了,搡了他一下。
「我為什麼不能來?」反穿夾克理理夾克,「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又沒到你口袋裡搶。」
「你比搶還噁心!」
那兩個女孩兒驚恐地說:「不辦了,不辦了。」拉扯著小跑走了。
反穿夾克反而笑了,聲音像鵝叫。「想動手?」他說,「仗著人多是不是?」
「你到底想怎麼樣?」我把子午拉到身後,站到反穿夾克跟前。
「我們老大說,想在海淀混,每個月交一千塊錢。要不走人!」
「說夢話吧你?海淀是你們家的?」子午說,「我看你丫是欠抽!」閃出來就要動手,我趕緊把他抱住。然後看見斜對面的小區里走出來五六個男人,其中一個我見過,同行,也是在中關村這一帶活動。我覺得不妙,拽著子午的胳膊就跑。我們一定是被人惦記上了。子午沒看見他們,以為只有反穿夾克一個,他一個人就能把他扔得四腳朝天。我來不及跟他解釋,死活拖著他跑到矽谷門口。那裡人多,他們就是跟上來也不敢動手。
「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
「他們五六個人。」
「十個又怎麼樣?我揍扁他!到手的錢又沒了。壞了我們兩回生意。」
「錢可以慢慢賺,」我說,「他們是衝著咱倆來的。」
「憑什麼?哥,這才到哪兒?我們不能窩囊成這樣。」
「沒什麼窩囊的,」我又遞給子午一根煙,「我也奇怪,他們為什麼單單盯上我們。」子午氣鼓鼓地往外吐煙圈。「沒事,」我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差不多了,找個地方喝酒去。說實話,就是他們不壞事,那兩個證我們可能也做不了。」我沒做過港澳通行證,見都沒見過。要做,首先得找到母本,就是原裝的真證。這東西不好找。
「那你為什麼還要收定金?」
「試試。找不到再把錢退給人家。」
「要是不退呢?」子午突然來了興致,「這樣我們慢慢地可不就發財了?」
「別瞎想。」我說,「咱可不能做那缺德事,得講信譽。有句話怎麼說的,就是小偷也講職業道德?對,盜亦有道。我們只拿別人答應給我們的錢。」
「哥,別把自己抬那麼高。咱就是一辦假證的。」
「那也得守辦假證的規矩。」
子午撇撇嘴,好,守規矩守規矩。
晚飯後回到西苑,子午待在屋裡看那台兩百塊錢從舊貨市場買來的電視,我去了文哥的屋裡。這個四合院不大,只要敞著門,從我的房間能看見文哥在他屋裡的大部分活動。一個陰天下午,雨下得人萬念俱灰,我一覺醒來覺得無聊得要死,一歪頭看見文哥的屁股正對著門不停地哆嗦。哆嗦半天,他猛地轉身,下身赤裸地亮在門前,一股東西落到雨地里。他站在門邊閉著眼享受了半天才提上褲子。有意思,這老東西,生活很有情調啊。上廁所的時候我特地經過他門前,沒頭沒腦地問他:「文哥,大陰天的,想不想女人啊?」他警覺地向門外看了看,雨不大,該在的東西都在。他就笑了:「笑話老哥?沒辦法啊,不是虎就是狼,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你小子不想?」我笑笑,沒說話。從那以後我和文哥的關係就近了一層,不少風聲就是他告訴我的。今晚去他那裡,就是想問問,江湖上是不是出事了。
我跟他說反穿夾克。
文哥猶豫半根煙的工夫,說:「兄弟,你的脾氣我知道。你還是換個地方吧,豐臺、宣武、石景山,哪兒都行。」
「啥意思?」我問。對我來說,海淀就是北京,換個地方沒準兒我路都找不到。這兩年搬過幾次家,但始終在海淀打轉,離不開。也不願往其他區跑。「老哥你給我兩句明白話。」
「你要不問,我還真開不了這個口。」文哥說。眉毛直往上挑,一挑額頭上就添了三五條皺紋。有一回說到他眉毛,已經呈八字形了,他說原來不是,起碼是平著長的,人一老皮膚就泄,眉毛就掉下來了。他的眉毛一挑我就知道有難堪事了。「現在生意不是有點兒淡嗎?一緊就這樣。有倆哥們兒就從豐臺拉過來幾個人,跟個幫派似的,收保護費。這事幾百年前就有,你該知道。」
「咱們可都是幹這一行的,犯不著自己搞自己吧。」
「那是你的想法。哪一行其實都一樣。生意不好做,總得掙錢。保護費是一筆。不交?那更好,都走了海淀就剩這一幫子,沒人搶生意了。」
「什麼世道!」我在文哥屋裡轉了兩圈,「那你呢?」
「我答應了。要不怎麼說開不了口呢。」文哥把頭低到褲襠里。過去他老說,奶奶的,五十歲的人了,除了戴大檐帽的,怕誰呀?要掙錢,就得抓一個是一個。現在,他把快五十歲的腦袋低到褲襠里。抬起頭的時候說:「要不,你就應了吧。挪個窩還不知道哪天能掙到錢,搬家三年窮啊。」
「他們不就幾個人嗎?咱們一塊兒對著幹,我不信能把我們怎麼著!」
文哥捋起袖子,小臂上有一道瘀紫的傷痕。然後撩起上衣,肋骨上也有一塊。「前幾天的事,」他說,被打了他一直都沒吭聲,「不軟不行啊。老婆、孩子還等著錢。」
他的慚愧顯而易見,低頭等我說話。我只咳嗽了一聲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午問我臉陰著是不是撞上鬼了,我說沒有啊,我在想明天去趟頤和園吧,就幾步路,也沒帶你去玩過。我只是想空下來一天好好想想。這種事過去從來沒遇到過。
「好啊,好啊,早想去了。」子午說,指著電視,「哥,你幫我看看那女的會不會跟她同學上床,我去撒泡尿。憋死我了。」廁所在胡同口。如果一大早去幹大事,要排老長的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