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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04
作者: 徐則臣
收拾停當了我開始帶著子午辦假證。晚上通常出去寫GG。那時候假證這行里還沒興起隨手貼的帶背膠的印刷名片,主要是手工,拿只粗簽字筆或者噴漆在合適的地方寫。GG牌上、公交站牌上、天橋台階上、樓房的牆壁上,覺得合適了才寫。GG語很簡單,「辦證」兩個字加上聯繫電話。夜裡人少,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但我們適可而止。太張揚了會惹警察和城管不高興。他們要是較起真兒來給你打電話,也是個麻煩事。不像現在,小GG你可以隨便貼,警察習以為常了,都懶得打電話抓你。
子午不喜歡噴漆,那東西操作起來要眼疾手快。他喜歡用簽字筆,慢悠悠地寫,他的字寫得比我好。寫完了電話號碼,陡然發興致他也會寫一兩句別的話,比如:北京有點兒大;車跑得太快了;我想發財,你想不想。有一晚上想起電大時的女同學——前女朋友,隨手寫了一句:每次轉身,你都不在。我看了後跟他說,喜歡就再追。他悶著頭,在下面又寫了一句:說好跟我過一輩子,現在你鑽進了別人懷裡。有點兒酸,我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沒吭聲。這小子心還挺重。
我覺得子午幹這行還是有天分的。等到一個月後他獨立幹活兒的時候,有一天我們經過一個烤紅薯攤,他停下來買了一個巨大的生紅薯,我和烤紅薯的師傅都納悶兒,買這個的人不多。子午說有大用。回到住處,他把紅薯削成長方體,用小水果刀挖挖剔剔,竟然整出了一個大印章,蘸了下黑墨水,赫然在白紙上印出了我們的小GG。
這絕對是個發明,一下子提高了打GG的效率,像領導用印章代替簽字一樣,輕輕一按,搞定。據我的觀察,在辦假證這一行里,子午應該是第一個使用印章GG的。他找人刻了兩枚磚頭一樣大的GG印章,一枚他的,一枚我的。再打GG就一手印章,一手蓄足墨汁的海綿盒子,一下一個。後來越來越多的同行跟在我們屁股後頭舉起印章,子午是有貢獻的。但有了印章子午兜里依然裝著簽字筆,想起來還會順手寫上兩句。這是愛好和習慣,像吃完飯叼上根牙籤,不一定是牙口不好,叼的是一個酒足飯飽的感覺。
行外的人都認為辦假證是多兇險的事,其實到我來北京時,已經沒那麼嚴重了。最初辦假證這一行源於刻章。私章和公章,合法的不在這範圍內。因為合法的印章只能按市價來,人家坦坦蕩蕩地來,你沒理由抬價。假的就不一樣了。你心裡有鬼,你想偷梁換柱魚目混珠,你想用這個看起來一模一樣但實際上是偽造的印章撈錢、幹壞事,你就得付出代價。付出你心懷的鬼胎價和篆刻印章的風險價。私刻公章犯法,條文裡有。一個公章幾千。最初刻章的人撈海了。然後智慧的人民想,這章你要蓋在一張紙上,那張紙一般也不會是真的,為什麼不順便把你想要的那張紙也做出來呢?比如偽造的公文,美化過的成績單,還有通知單、繳費單、質檢證明,等等。那張紙就出來了。一張紙,兩張紙,很多張紙,加個隆重的大紅塑膠封皮就成了證件。假證問世了。
這個過程當然比我說的要漫長,好幾年才發展起來。你當然也可以說,偽造的東西幾千年前就有,聖旨還有假的呢,皇帝死了一幫太監專幹這種事。你說得很對,可我不是說現在嗎,古人的事我管不了。反正辦假證這一行是起來了。越來越盛行,那是因為人們越來越需要,誰不想不花錢就拿到繳費憑證?誰不想一天書都不用念就拿到博士文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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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假的就有打假的,新出現的假一定是被打得最厲害的。最初那撥造假的沒少被折騰,戴大檐帽的整天盯著,所以一概鬼鬼祟祟,一看就是非法的。而且一個個都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看情況不對立馬撒腿狂奔。你還得時刻提防警察查房。外來人口,要看你的暫住證、身份證,弄不好遣送回老家。生活和工作的環境相當惡劣。很多人一不小心失了手,就進去了,三年五年的說不好。當然,風險帶來暴利,前輩們發大了。就我知道的,第一批入行的人大部分都成了老大,自己不幹活兒,手下一大幫小兄弟幫他干,打GG、攬生意、製作、接頭交貨,每個環節都有人干,完全是完善的企業化管理,一條龍。這樣整法,錢賺得沒邊兒。野心勃勃的老大會用這些錢去做別的生意,搞搞房地產,或者去山西弄個小煤窯,都有可能;沒什麼追求的,就在家裡數錢玩。
現在幹這行的多了,大小二猴都來撞運氣,像我。分燒餅的越來越多,搶到手的就越來越少。我就掙點兒小錢。當然風險也隨之變小,司空見慣了。到處貼著小GG,電視和報紙稱之為「城市牛皮癬」,每一座天橋和街道拐彎處都有人問你「辦證嗎」,就跟路邊抱孩子的女人突然衝上來問你「要毛片嗎」一樣。太多了,警察也就無所謂了。真要都抓起來,那得把全北京的拘留所都擠爆。
這麼說不代表就沒有風險,有,只是相對小了點。兩年前,子午到北京一個月後,風險就相當大,一度嚇得我們窩在屋裡幾天不敢出門。嚴打,整頓,創建精神文明,重大會議和活動期間,風聲就會很緊。一陣一陣的。那段時間正好趕上整頓市容市貌熱火朝天地發動起來,根本不敢四處打GG。我和子午在小屋裡喝了一個星期的酒,決定還是出來,親自到街頭攬生意。文哥膽子大,該怎麼出去還怎麼出去,一天都沒閒著。他說,老婆孩子在老家伸手要錢呢。閒著也是閒著,站街去。
同志們都把搭訕攬生意叫「站街」。這個詞啥意思你一定知道。我們站街去。子午跟著我實習,其實我已經放手讓他幹了,需要改進的地方才吭一聲。他聰明,差不多了。我們站街去。在海淀周圍轉悠。路口,天橋附近,大學門口,見了可疑的人就湊上去:「哥們兒,要證嗎?」把聲音放低。我們站街去。對方往往比我們還恐懼,所以我們能一眼看出他的可疑。就像文哥說的,這年頭,害怕的不是妓女,是嫖客。話糙理不糙。我們站街去。
正面接觸顧客,子午的天賦更容易凸顯出來。他普通話好,儘管只是個電大的,基本功還是在的。一個月他的舌頭就學會拐彎了,能跟老北京一樣「兒、兒」和「丫、丫」了。子午形象也好,西裝一穿,不打領帶也像新郎。如果頭上再來點兒摩絲,手裡多個公文包,冒充IT白領進中關村上班都沒問題。適合公關。像他說的,有親和力。能親能和有力量,好。只要對方真想辦證,一般不忍心拒絕他。他開的價可能高了點兒,但你一定會覺得值。在海淀,你很難找到外表上比他更可靠的辦假證的。這是我表弟。
風聲緊,還是做成了幾樁買賣。掙的錢一部分給子午置辦了必需的用品,衣服、手機等,剩下的幾百塊錢我讓子午寄回家。讓家裡放心,子午辭職是正確的,他在北京沒有任何問題。我姑媽一輩子待在老家那個小地方,一年都難得去一趟市里,更沒來過北京,她不由自主地把首都想像成你死我活的地方。大城市嘛,競爭多激烈,人吃人了。寄錢回去就是告訴姑媽,就算人吃人,也是子午吃別人,不是別人吃子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