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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01 作者: 徐則臣

  在早市買了一張摺疊床,子午住下了。他頭一次來北京,我帶他簡單逛了一圈。偶爾有生意找上門來,我就告訴他要如何如何。

  辦假證其實挺容易的,眼神好使一般就問題不大。通常的程序是,我把小GG打出去,等著「兔子」主動撞上來,或者是到大街上攬生意,見著可疑的人就問:「先生,辦證嗎?畢業證、駕駛證、通行證、護照,什麼證件都有。」對上眼了就找個僻靜的地方談價錢。對方要預付定金,然後我就按照要求去列印室和小工廠製作,最後交貨。實在複雜的我一個人擺不平,再去找別人幫忙。那都是做大生意的人,你能想到的東西他們都能弄出假的來。這樣的生意我一般不接。不想搞得太大,夜長夢多,人多嘴雜,保不齊哪個環節出了紕漏,那比害眼要厲害。所以我儘量一個人就把能做的做好,從接活兒到製作,堅持做小生意。我認為這是辦假證這一行必備的美德。日進分文,發不了大財,我還發不了小財嗎?

  那幾天我不停地向子午講解北京。北京很複雜,太大,交通又不好,我就帶他看了看海淀,這些都是要經常活動的地方。也不斷地給他樹立一個原則:戒貪。一貪准壞事,那得把自己搭進去。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子午一個勁兒地點頭。一圈走下來,子午說好多了,不那麼怕了。這就好,貪會壞事;怕,你又幹不成事。我表弟頭腦好使。

  

  我表弟頭腦一向好使,也就因為太好使反而一事無成。我也一事無成,那是理所當然的,我清楚我很平庸,但子午不一樣。小時候他念書,姑媽在學期考試之前半個月跟他說,考好了給你買啥啥啥,他一準進入前三名,就靠十來天的突擊。這個誘惑姑媽要是忘了,他可能就把倒數前三名給你考回來。任課老師都說,陳子午是個怪才,成績跟老頭兒的大襠褲腰似的,要大能大,要小能小,彈性十足。後來我姑媽的利誘慢慢刺激不了他了,他就隨心所欲地學,懶懶散散,抽菸、喝酒都學會了,但不是那種打架鬥毆的壞小子,最後竟也賴賴巴巴考上了電大。他在那裡玩了兩年,隨便掙了張畢業證就進了縣裡的玻璃廠。當時效益還不錯,在我們縣裡算大型企業,但是說完就完,廠長帶著一堆錢跑了。剩下的人死撐著,干到哪天算哪天。他從製作車間被調到清洗部門,就是在清水裡涮瓶子。一大池子水,一大堆玻璃瓶子,咣當咣當地洗。一幫老娘兒們幹的活兒。那些老女人整天開他玩笑,都往腰以下走,弄得他很惱火,三番五次要求調回去。領導說不行,坑都滿了,你就委屈一下蹲在水池子邊上吧。子午一著急,敲碎了瓶底拿瓶子鋒利的上半身要挾領導。這哪兒行?往公安局一告這就是犯法。子午待不下去了,乾脆辭了職,想起來要跟我混。

  我們那地方來北京混的人很多,都說首都的錢好掙,彎彎腰就能撿到。通稱為「跑北京」。辦假證的,做小生意的,還有干其他莫名其妙事情的,這些具體的人,被稱為「跑北京的」。我就是個「跑北京的」,現在子午也是。

  我們住的地方不太好。沒辦法,北京的房子比人值錢。一個破落的四合院,我租其中一間,除了幾件簡單家具以外什麼也沒有。因為屋小,為了給子午擺下一張床,還把一張破寫字檯給搬了出去。其他幾間屋裡住著另一個辦假證的、一個三天兩頭出差的推銷員和一個修自行車的。修自行車的老鐵長一張厚臉,絡腮鬍子長到下巴處整齊地停下了,像電視裡常說的行為藝術。子午第一次見到他,跟我說,這哥們兒真會長。他修車的傢伙裝在兩個鐵條焊成的大筐子裡,筐子分別掛在自行車后座的兩邊。我感興趣的是,老鐵每天推出去和騎進來的往往不是同一輛車,像玩魔術一樣。事實上,除了和另一個辦假證的文哥經常走動之外,我跟其他鄰居幾乎都不來往。他們之間也不來往,見面點下頭。我和文哥是閒人,辦假證的都閒,每天有大把的時間不知道怎麼用。文哥是湖北人,高興不高興都愛來兩段豫劇。湖北人唱豫劇,那感覺有點兒詭異。沒事幹的時候我就讓他唱,其實我不愛聽。但我總得找點兒事干。聽戲的時候看著亂糟糟的門外,幾隻野貓挺直尾巴像儀仗隊一樣莊嚴地從院子裡穿過。我一遍一遍地猜哪一隻是公的,哪一隻是母的。文哥常感慨,這大城市把人鬧的,一個院子裡都半個月不搭話。他小時候那兒多好,端碗飯能吃半個村,回來碗裡還是滿的。

  我把子午帶到他屋裡:「我表弟,老哥多照應點兒啊。」

  「你表弟就是我表弟,沒二話。走,給表弟接風。」

  我們就去了胡同口的小酒館。文哥是老江湖,四十九歲,一喝酒舌頭就大。文哥說:「小老弟,子午啊,聽老哥的話,幹這行,膽要大。大膽,大膽,再大膽,錢就來了。」手跟著揮起來,像列寧在十月。子午點點頭,又看看我。我說,先聽文哥的。

  回到屋裡我趕緊給他洗腦,錢老二,人老大,安全最重要。膽子太大要死人的。子午也點頭。看樣子是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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