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 1
2024-10-02 06:08:58
作者: 徐則臣
子午是我表弟,下了火車在出站口等我,腳邊一個拉杆皮箱。半小時之後,我還沒到,他把箱子拖到電子屏幕下看整點新聞。新聞結束後是漫長的GG,之後有兩個不相干的人在做訪談,說北京的房價像失控的熱氣球,想停都停不下來。我表弟就笑了:「讓你們住去,住死你。」然後又是新聞。世界上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很好,都跟他無關。只有我跟他有關。除了電視上看見過的國家領導和明星,在北京我是他唯一認識的人。說好了下午四點十分我在出站口接他。整點新聞播了三次,子午站累了,摸煙的時候發現盒子空了,然後感到身上冷,像披了一層涼水。火車站的大鐘沉鬱地響起來,七點,天黑下來,新聞聯播開始了。子午向四周仔細看,燈火、車輛和人,半點兒我的影子都沒有。他有點兒慌,摸出一張紙條去找公用電話,第二次打我手機。還是關機。他徹底慌了,對經過身邊的一個環衛工人說:「你認識我表哥嗎?他叫周子平。」
那老師傅茫然地搖搖頭,聽不懂我表弟的話,他一急把家鄉話說出來了。子午只好努力捲起舌頭,用普通話重說一次。老師傅還是搖頭。子午把經過身邊的陌生的臉都認真看了一遍,拖著箱子一路小跑又回到出站口。新一撥下車的旅客浩浩蕩蕩地湧出來,還是沒有我。子午都要哭了。
這是兩年前的事。我表弟第一次來北京,投奔我。那天晚上他在出站口和電子屏幕之間來回走,一直走到屏幕上什麼節目都沒有了,車站廣場上除了數得過來的幾個人,只有十幾隻塑膠袋在風裡被吹來吹去。他從箱子裡拿出一件厚夾克穿上,坐在箱子上睡著了。我還沒到。子午醒來時天快亮了,屏幕上重新開始播報新聞,女主持人用冷靜客觀的聲音說:「世界的某地正在打仗,幾十萬人無家可歸。」子午身上落滿露水,頭髮垂到額頭,他覺得自己是那幾十萬人中的一個,還沒見到親人就已經與親人失散了。我是他表哥,他是我姑媽的兒子。
子午沒等到我。那天我進去了。被警察撞上時,口袋裡有一個半成品的碩士畢業證,落款是北京師範大學。我還沒來得及找人做好畢業證的封皮。我靠給別人辦假證為生。那天我的問題出在貪上。從事這行當以來,我時時告誡自己的,就是不能貪,適可而止。那天中午我其實是要找人做封皮的,偏偏就頭腦一熱,又在人民大學和當代商城之間的天橋上站住了,想再攬一筆生意,多賺點兒錢,晚上給子午接風。我們哥兒倆有幾年沒一塊兒喝酒了。
就給撞上了。一根煙都沒抽完。橋上風大,我側過身想躲躲,兩個大檐帽就從南邊的引橋上來了。都沒法兒躲,也不能反抗,天橋好幾米高,不敢跳。有些警察你得佩服,他們就有判斷你不是良民的直覺,摁住了就從我褲兜里搜出半成品的假證。我喊冤抱屈都不管用,先帶到局子裡再說。我把牙咬得咯嘣咯嘣響,梗著脖子堅決不承認是辦假證的,我只是想找人辦個假證,那半成品是個樣品,我想跟人家說,就做成這樣的。不能實話實說,性質不同。他們好像不信,但我死不鬆口,而且一個半成品說到底也不算個大事,就把我扔到裡面去了。那時候子午正在電子屏幕底下看世界各地的地震、海嘯、戰爭、軍事政變和一夜掙到數不清的錢。
到了裡面就音訊不通。我想這下子午苦了,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都不知道往哪兒去。我每天都惦記著他。十五天後我出來,滿臉鬍子地往火車站跑。從中午等到晚上九點,沒看見一個長得像子午的人。我表弟一表人才,臉皮白淨,寬肩窄臀,能長成他那樣的不多。為了不埋沒這個好皮相,他在縣城玻璃廠上班的時候還做過兩天明星夢,要去當演員,縣劇團沒要他,聲音不行,一張嘴就像吐出一張砂紙。這才死心。我在出口處抽了兩包煙,然後疲憊地回到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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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買了個二手手機,之前那個被警察弄丟了。生意得重新開始。我一路往火車站走,一邊走一邊把新號碼往犄角旮旯里寫,希望能被更多想辦假證的顧客看到。我在火車站又待了大半天,人來人往的,眼睛都看疼了,還是沒等到子午。就給姑媽打電話,姑媽說,不是在北京嗎?就打過一次電話回來,問你的手機號。也就是說子午還沒回去。我繼續等。
火車站是我唯一可能等到他的地方。北京像個海,要漫無目的地找子午等於海底撈針。接下來的一周,我一直在火車站附近晃悠。直到周六下午,四點左右,一個頭髮亂糟糟的小伙子弓腰駝背地出現在出站口,空洞地向四處看,那樣子好像已經在這裡等了很多年。衣服斜吊在身上,扣子掉了一半,紅底子的小背包被泥土染成灰黑色。我試探地喊一聲子午,他突然抬起頭,像狗一樣警覺靈敏地找,看到我時,空蕩蕩的眼神里立馬有了內容。子午踉踉蹌蹌地跑過來,抓住我的胳膊,眼淚嘩嘩地下來了,嘴唇一直抖,半天才出聲:「哥!」
他一邊哭一邊說,總算找到哥了。弄得我心裡挺難受。比我印象里的表弟瘦多了,雙眼皮都成了三眼皮。他說他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他,所以一有空就會在下午四點左右過來,那是他出站的點兒。他來了很多次,有時候經過廣場時,也會瞅兩眼。
「你住哪兒?」我問他。
「隨便哪裡,哪兒能臥下一個人就住哪兒。」
「箱子呢?」
「在旅館。」子午說,「沒錢付房租,被老闆趕出來了。箱子被扣在那裡。」正好我們經過一家小飯店,子午咽著口水說,「哥,我想吃頓紅燒肉。」
「好,咱們吃。」子午肚子裡真被刮幹了,滿滿一大碗紅燒肉一個人全吃了,兩嘴角有油水源源不斷地掛下來,看得我直犯噁心。吃完了我們去子午住過的旅館。一對老夫妻開的,樓上和地下室都有房間。子午住的是地下室,最便宜的。房間裡擺了四張高低床,子午睡在東北角的上床。老闆娘看見子午就叫起來:「錢!錢!老頭子,那小子來了!」
「什麼?」老闆在另一個房間裡喊,「他還敢來!」
子午要往我身後躲,我按住他的肩膀。哥有錢。老闆乾瘦著一張臉,抓著一個油膩膩的帳本送到我面前。五百。對子午來說已經是個大數目了。錢到了事就平了。我們拎著箱子離開。子午說他恨死這些傢伙了。我問誰?他說都恨。老闆、老闆娘、大樓、馬路、商店、汽車,連走路的人和路邊稀稀落落的樹都恨。
我懂,無路可走時你會覺得全世界都是敵人。這樣的日子我過得比他多。經過一個地下通道,他指著臥在角落裡的一個瘋子對我說,前幾天那裡是他的位置。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是我弟弟,我的表弟子午。子午說,要不是偶爾能找到個賣報紙的差事,早該要飯了。一路上他都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後。到了西苑我租的住處,他一屁股坐到我床上,長吁一口氣:「媽的,嚇死我了!」他說北京太大了,這些天他走到哪兒都想著回火車站的路,怕把自己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