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北漂往事:徐則臣短篇小說集> 你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你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2024-10-02 06:08:55 作者: 徐則臣

  關於沙袖肚子裡尚未成形的孩子,他們倆發生了爭執。一明覺得極其彆扭,這不是自己的地裏被別人搶先下了種那麼簡單。這種子是一個人,它有朝一日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和自己生活在一間屋子裡,和他面對面坐在一個飯桌前吃飯。他不能想像,如同不能想像邊紅旗每天都要在他們的生活裏插一槓子一樣,那個孩子的眼裡閃動的是邊紅旗的目光。他要沙袖做掉。

  沙袖一度答應的,但是後來又變卦了。變卦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一個女人打電話來,找一明,聽口氣跟一明很熟,而且不是一般的熟。不知道是不是沙袖太過敏了,要麼就是那個開寶馬的白領打的。總之那個女人的聲音改變了沙袖的決定,我聽到她掛電話的聲音,簡直是摔。聽到動靜我從房間裡出來,她站在電話旁邊,手按在上面,人在抖。

  「做掉。」一明還在堅持。

  「不,」沙袖臉轉到一邊,「這孩子是我的。」

  「可他不是我的!」

  「是,他不是你的。有什麼是你的?」沙袖的聲音十分悲涼。

  「做掉!」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我不做。」

  一明的決定無效,那個可恥的小東西不在他身體裡。一明受不了沙袖的決絕,徹底垮了,他蹲下來的樣子像個囚犯,捶腦袋揪頭髮。他不坐沙發,就蹲著,或者坐在地闆上,菸頭扔了一地。我打掃衛生時,在沙發前掃出了很多頭髮,他的頭髮本來就不景氣,現在更荒涼了。他們為此爭論了兩天,沙袖堅決不讓步。她說:「你怎麼說我都可以,怎麼做也都可以。我隻要這個孩子。」

  一明一生氣,在中午的時候,衣衫不整地離開家,然後就沒回來。晚上也沒回來,打他的手機不通,總說關機。第二天還如此。沙袖打電話問他的導師和同門師兄弟,也沒人知道他的下落。我們都急了,四處找,把北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差打110和登尋人啟事了。我們在外面跑了三天,回來後都很疲勞,尤其是沙袖,這些天她的休息和飲食都成問題,站在公交車上人都在抖。她老是問我,一明會到哪兒去呢?我說沒問題,他不會丟了的,這麼大的人了,一時想不通是正常的,不要擔心。沙袖就說,他煩我了。我勸她不要瞎想,一明不是這樣的人。晚上我隨便吃了一點兒東西就睡下了。半夜裡起來上廁所,看到沙袖房間裡的燈還在亮,我輕輕地敲了幾下門,門開了。沙袖還沒睡,床上攤了一堆衣服。

  「你在幹嗎?」這陣勢我看不明白。

  「我回香野地去,我走了他就會回來了。」

  「不行,」我奪下她的箱子,「你就這麼走了,不是讓他更擔心?」

  「可我真是想要這個孩子,」沙袖說,坐到床上捂住臉,這麼多天第一次哭出來,「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什麼都沒有了,一想到還有個孩子在我身體裡,我才覺得我還有點兒東西是自己的。你知道嗎,我在這裡總覺得飄著,腳不著地,他讓我踏實一點兒。你不會明白的。」

  我的確沒法兒真正體會到她的感受,我不知道一個尚未成形的孩子對母親和沙袖這樣的女孩兒意味著什麼。可是我得阻止她繼續收拾,他們的事情是要他們自己解決,但也應該等一明回來再說。第二天我早早就醒來了,睜開眼就想一明會去哪兒,突然想起了香野地,趕快爬起來找沙袖。她已經起床了,正坐在椅子上發呆。

  「一明是不是回老家了?」

  「沒回。他走的第二天我就打過電話了。」

  「要不再問問,都幾天了。有病隻能亂求醫了。」

  沙袖又打電話。

  一明果然在香野地。沙袖的母親在電話裏說,一明兩天前回的老家。他說很久沒有回來了,要給父母燒幾刀紙。她又問沙袖,是不是吵架了?一明回來時頭髮亂糟糟的,精神也不好,衣服髒得不像個樣子。沙袖說沒吵架,一直都好好的。她騙她母親說,一明本來是到其他地方有點兒事的,臨時決定回家,所以換洗衣服什麼的都沒帶。她母親說,沒吵架就好,以後要好好給一明收拾一下,不能穿得這麼亂糟糟的,男人嘛,出去得有個樣子。

  沙袖母親又說,她爸陪一明去了墳地,他說一明在父母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可心酸了。前天晚上一明還說,他要和沙袖結婚了,他說袖袖已經有了孩子,不結婚怕不太好。所以昨天上午,沙袖父親陪著一起到派出所已經把證明開了,這幾天他就回北京去。她母親說,現在有喜了,一定要注意身體,可不能馬虎大意,等日子差不多了,她就過來幫著照看一下,生了孩子由她來帶。沙袖的母親說了一大堆貼心貼肉的話,然後才想起來說,一明還沒起來,要不要叫醒他接電話?

  「不要了,讓他睡吧,沒什麼事。」沙袖說,「我在這邊挺好的,就是想家。你讓一明帶點兒家裡的東西來,煎餅、鹹菜,什麼都行。」

  沙袖放下電話就開始哭,整個人癱在椅子上。這些天一直緊張,突然放下心來,她有點兒承受不住了。我說這還哭什麼,什麼事都解決了,一明我知道,他對你真是沒的說,離不開你,你看,想通了不是天下太平了?

  「擔心死我了,他一定把自己折磨壞了。那幾天他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可能是找個地方想事了。」

  沙袖看看我,說:「你跟我說實話,一明他真的沒變?」

  沙袖的樣子很無助,事實上她對自己的生活也無從把握,在這裡,她完全失去了在香野地的堅強和自信。

  「當然沒變,這麼多年一直沒變。說實話,我挺羨慕一明的,有你這樣一個頂樑柱支撐他的生活。」

  「你在安慰我,我哪能支撐別人,自己都支撐不了。可我沒有辦法。」

  不管怎麼說,情況是好起來了。中午我們做了一頓不錯的飯菜,也是這些天吃得最踏實、最放鬆的一餐飯。吃完了睡午覺,要把虧欠的都補回來。我還在做夢,沙袖敲我的門。開了門,她說:「你陪我去一趟醫院。」

  「幹嗎?」我還沒睡醒。

  「我想,還是不要了。」

  「什麼不要了?」

  「孩子。」

  我的哈欠打了一半,一下子睡意全無:「你要做掉?」

  沙袖點點頭。

  「一明不是想通了嗎?」

  「可是,我覺得挺不好的,我也覺得彆扭了。」

  「是不是等一明回來再說?聽聽他的意見?」

  「你要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了。」

  我還能怎麼說,隻好去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在一明回到北京時,看到一個和過去沒有區別的清清爽爽的沙袖。說真的,這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醫生顯然把我當成了沙袖的男朋友,上來就責怪我一點兒都不用心,現在到處都是賣保險套和避孕藥的,就不知道防護一下,隻顧自己快活,讓女人遭罪。

  「多久了?」長相和藹的女醫生問。

  「不太久。」沙袖說。

  「反應強烈嗎?」

  「還行。」

  「什麼叫還行?」

  「不太強烈,」沙袖說,然後膽怯地問醫生,「很疼嗎?」

  「不動手術,服藥就行了。新出的藥。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都快做爸爸媽媽了,平常也不注意學習一點兒生育知識。決定了?」

  沙袖說:「決定了。」

  醫生又看看我,我趕緊說:「是,醫生,決定了。」

  醫生唰唰唰地開始開單子,把單子遞給我的時候嘆息一聲:「又是一條命啊。」

  這句話讓沙袖出了門就哭了,她靠著牆,覺得身體發虛。我扶著她坐到椅子上,讓她等著,我去取藥。拿藥的醫生從窗口遞藥的時候,在口罩後面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搞得我很不自在,她大概覺得我是個殺人犯。我真是替人受過啊,是邊紅旗還是一明?

  從香野地回來,一明氣色好多了。他帶來了不少香野地的特產,還帶回來一塊玉佩,是沙袖母親當年生沙袖時戴過的,她說這是塊吉祥的玉,可以保佑孩子在母腹裏的成長,對將來順產也有很大的好處,她讓沙袖從今天起就戴上。沙袖拿在手裡看了看,放到了抽屜裏。

  「戴上啊,」一明說,「你媽說戴得越早越好。」

  「沒了。」沙袖說,她起身去了衛生間。又哭了。

  一明看看我,我說:「她還是決定做掉了。除了你,現在她什麼都沒有了。」

  一明的表情很複雜,說不清楚。他自己大概也說不清楚聽到這個消息是什麼感受。生活瞬息萬變,很多事情都來不及讓你想明白,來不及讓你接受。就變了。我指指衛生間,讓一明過去,他們的生活需要重新開始了。

  本來想抽個合適的時間去看看邊紅旗的,聽一個和警界有關的朋友說,這一茬抓的人都關在看守所裏,還沒判。我想一個人去,不讓一明和沙袖知道,邊紅旗無疑是他們生活裏最為濃重的一塊陰影。還沒成行,家裡又打來電話,母親說,有急事,他們托人給我在市裡的晚報社找了個工作,很不錯的,要我回去面試,越快越好。我說我不想回去,母親很不高興,說我不懂得父母的辛苦,他們在家為了我的將來傷透了腦筋,我卻不領情,偏要留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闖出個名堂也就罷了,都上頓不接下頓了還不回頭。這句話說到了我的痛處,幾年了,我就過成這樣。母親又說,她和父親眼看半截入土了,想過幾天放心日子我都不讓,養個兒子還有什麼意思?母親威逼利誘之後,姐姐又來電說,要我明事理識大體,父母大半輩子不容易,他們想抱孫子都快想瘋了,幾乎到了見到鄰居家的小孩兒都流口水的程度。一句話,如果我儘快回去娶妻生子,完全是在為我們家做貢獻,老祖宗都會感激我的。這些都是大話,說到底,他們其實是擔心我再混下去,什麼都得不到,最後連基本的事業和正常的生活都丟了。

  放下電話我就開始抽菸,開始想,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樣。幾年了,我在北京到底幹了些什麼?北京對我的意義到底在哪裡?過去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都是一閃念,過一下腦子就忘了。是啊,為什麼偏要留在北京?為什麼那麼多人削尖了腦袋要在北京占下一塊地方?大家就那麼愛北京嗎?我想肯定不是這麼回事,但是,為什麼很多人混得已經完全不像樣了,還放不下這個地方?煙盒裡的煙都抽完了,還是沒想明白。

  可是面試的日子已經定好了,由不得我不回去。

  回到家,父母見了我眉開眼笑。他們說,應該沒什麼問題,晚報社好著呢,在我們這地方算是很不錯的單位,關鍵是人家賞識我,將來的前途至少不會差的,據說編制問題也會儘快解決的。這不是一般的誘人了,難怪我父母扛不住。

  面試的時候是那個女孩兒陪我去的,就是上次別人給介紹的女朋友,姓童,我叫她小童。上次見面之後,我們一直聯繫,打電話,發手機簡訊,感覺很不錯,有點兒像熱戀了。小童讓我不要緊張,她爸已經和報社社長兼總編打過招呼了,應該不會有問題。我父母所謂的托人,大概就托她爸了。他們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也算是一舉兩得。小童在我父母和姐姐的監督下,把我收拾得很利索,讓我覺得鏡子裡的那個人看起來還像模像樣。

  小童直接把我帶到了社長辦公室前,敲門,出來一個頭髮花白的胖老頭兒,我在本地的電視新聞裏見過。

  小童說:「餘伯伯好。」她的手在我身後碰碰我,我說:「餘總好。」

  老頭兒呵呵笑了:「瘋丫頭,兩年多沒去我家了吧?越長越漂亮了。」他又看看我,「這就是,啊?丫頭,眼光不錯嘛。進來,進來。」

  小童對他撒了一通嬌,說:「他膽小,可不要亂嚇唬啊。」

  老頭兒說:「我敢嚇唬他,那你還不跑到我們家,把冰箱裡的東西都吃光?」

  「多少年前的事了,餘伯伯還提。」

  「好了,不提,說正事。」老頭兒坐到老總椅子上,從檔案夾裏拿出一大堆紙,隨便翻了翻,「丫頭送過來的資料我都看了,文章寫得很不錯,有幾篇小說我也很欣賞。年輕有為啊。一會兒幾個部門領導都過來,問什麼你就說什麼,放鬆點。」然後給秘書打電話,讓她把有關領導叫過來。

  我看看小童,她竟然把能找到的我的東西都複印下來了。她說:「是寫得很好嘛。」

  過來三個男的一個女的,圍坐在旁邊的會議桌前。老頭兒介紹,我向他們一一緻敬。然後就開始了。開始也是隨便說。他們分別把我讚揚了一番,說我是眼下本市十分活躍的青年作家,寫出了不少質量上乘的小說和散文,雖然人在北京,但是留有餘香,能回到家鄉效力,理當歡迎。儘管他們誇得還算有節制,但我還是覺得十分難堪,當時我的臉一定被他們誇得青一陣紫一陣,身上開始流汗,真如芒刺在背。接著是閒聊,讓我說說對北京的感覺,對北京報業的看法,以及對晚報的一些想法。我就順嘴瞎說,想到哪說到哪。他們都嗯,或者點頭,或者微笑。大概情況就這樣,他們都覺得我很不錯,年輕,有銳氣,有想法,有才華。他們當著老頭兒 的面,凡事都說好。接下來我退場,在門外等他們商定結果。大約五分鐘,我剛抽完一根煙,一個領導讓我和小童進去。

  結果出來了,老頭兒說,綜合各位領導的意見,面試很成功,他代表晚報社向我表示祝賀,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晚報社的一名員工,可以回去準備一下,也可以明天就來報社上班。鑑於我對本市社會各界的情況還不是很熟悉,先讓我做一段時間記者,各處跑跑,到時候再視工作情況另行安排。領導們鼓掌,一一和我握手,祝賀我重新成為本市的人。領導們散會了,老頭兒向我和小童表示祝賀,問小童,什麼時候請他喝酒。

  「隨便什麼時候。」

  「那不行,是那個酒。」老頭兒天真起來也挺可愛。

  小童挎著我的胳膊,說:「餘伯伯,你再說,我就去你們家把你們家冰箱裡的好東西全吃光。」

  老頭兒呵呵地笑:「丫頭也不好意思了。好了,不說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夥子,好好幹,先做一段時間記者鍛鍊一下,對你有好處。還有,要好好對我們的瘋丫頭,我可是看著她長大的。」

  我點頭答應。

  出了報社,我把領帶解下來,到路邊買冷飲。剛喝兩口水,一明打電話來。

  「怎麼樣?面試順利嗎?」

  「還行。」

  「那就沒問題了。祝賀你!什麼時候再回北京?」

  「再說吧,可能要過幾天。結婚的事籌備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我和袖袖決定簡單一點兒,就幾個人吃個飯,喝喝酒。你一定要趕回來喝喜酒啊。對了,袖袖讓我問一聲,你什麼時候結婚?她想看看你那位。」

  我看看小童,她聽見了,對我嘟了一下嘴低下頭,來回地轉手裡的礦泉水瓶子。我攬過她的肩膀說:「儘快吧。」


  • 小提示:按【空格鍵】返回目錄,按(鍵盤左鍵←)返回上一章 按(鍵盤右鍵→)進入下一章

  •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
    • 報錯
    • 手機上看
    關閉
    友情連結:半夏小說|Cookies Policy|DM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