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雜種
2024-10-02 06:08:51
作者: 徐則臣
邊紅旗的新家我去了一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住在蔬菜大棚里。那地方已經靠近香山了。
有一天傍晚,我在房間裡關電腦,正準備陪沙袖下樓買菜,邊紅旗打我手機。他說他一個人在北大裡面轉悠,想約我一起吃個晚飯。我說只我一個?一明和沙袖呢?
「算了吧。就你一個人,」邊紅旗說,聲音有點兒低沉,「他們倆以後再請。」
我說好吧,聽他說話那死樣子,好像有點兒事。我跟沙袖說,有個朋友找我談點兒事,晚飯順便就在外面吃了,菜場我就不陪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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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袖說:「怎麼全世界就我一人不忙?一明不回來吃了,你也不吃了,我還做什麼?好了,你們都走吧。」她把手提籃往地上一扔,進房間關上了門。
我又給邊紅旗打電話,我說老邊,就剩沙袖一人在家,叫上吧。
邊紅旗結巴了半天才說:「好吧,就怕她不願意。」
沙袖果然不願意。她在門裡說:「我說過了不去,說不去就不去!」
我只好自己去了。還不到吃飯時間,我們在未名湖邊上碰頭。邊紅旗蹲在垃圾箱旁邊的石頭上抽菸,以便於把菸頭扔進垃圾箱裡。一根接一根地抽。
「你在這兒抒什麼情?搬走了連電話也不打了。」
「想打,沒什麼說的。」
「沒什麼說的你找我幹嗎?」
「有點兒難受。我在湖邊轉了一圈,發現很久都沒有寫詩了。」
「你沒寫詩就難受,我沒飯吃那該怎麼辦?」
說完我自己都呆掉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北京考慮的只剩下了吃飯問題?我也蹲下來開始抽菸,一左一右守著垃圾箱,抽完了就扔進去。未名湖水裡的天色暗下來,在湖邊看書和談戀愛的學生陸續離開。出了北大我和邊紅旗再說文學可能會矯情,但在湖邊,愁悶還是沉重和真誠的。
邊紅旗的最後一個菸頭沒有扔進垃圾箱,而是用腳碾,碾完了對著湖水吐了一口痰,說:「喝酒去!」
我們在北大藝園二樓的餐廳里要了一盆水煮魚和幾個小菜,開始喝酒。問他最近過得怎麼樣,他說躲在塑料大棚里日子還能好到哪兒去?
「你怎麼住塑料大棚里?」
「安全,」邊紅旗招手讓小姐拿了一盒「中南海」,「現在也難說安不安全,警察要想抓你,世界上就沒有安全的地兒。前幾天就有一個哥們兒被逮了,傻蛋一個,就住派出所對面,真以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最安全。」
「想像不出那地方怎麼住。」
「要不,過會兒去看看?」
「不是不帶外人去嗎?」
「你是外人?」老邊喝多了就大舌頭,「你以為我在北京還有幾個朋友?吃完了我就帶你去,不去也得去。」
要不是邊紅旗拉著扯著,我還真不想去,他說了,有點兒遠,快到香山了。我們在西苑轉了一趟車,晃蕩了很久才到。下了車他帶著我沿一道牆根往前走,大約五分鐘,前面一片開闊的野地,房屋稀疏,都是平房,找不到路燈,幸好月亮還不錯。他指著西北角,那兒。我看到了一排排塑料大棚拆掉後的牆框,兩頭是一個個簡易的小棚屋。很多小屋裡透出燈光,聽見有人在說笑,還有電視機和收音機的聲音。這些小屋裡住的都是外地來的民工、生意人,當然也有不少辦假證的。
「你們都住那裡?」
邊紅旗答非所問,指著一棵樹底下黑魆魆的隆起的地方說:「看見那個土堆子了?我的假證什麼的都埋在那裡。有人藏在樹上,有人塞在磚頭底下,一人一個地方。反正不能放在屋裡。」
我說:「開眼了。跟地下情報組似的。」
邊紅旗的小屋裡有兩個人蹺著腳丫子在看電視,其中一個是那天幫他搬家的老鄉,跟他住一個屋,另一個是來串門的安徽人,同行。看見外人進來了他們愣了一下,老邊的老鄉隨即下了床跟我握手。「大作家來了,歡迎歡迎啊。」
安徽人也站起來對我笑笑。邊紅旗說:「什麼大作家,我兄弟!不是外人,我兄弟!」
屋裡夠簡陋的,蔬菜大棚想豪華也豪華不起來,生活用品亂七八糟地丟滿一地,做飯的一套傢伙放在門外搭起的另一個更小的棚子裡。
「我看你還是搬回去吧。」我說。
「過段時間再說吧。」
他要給我倒開水,幾個水瓶都是空的,就從床底下摸出兩瓶啤酒,用牙齒咬開蓋子,讓我解渴。我哪還能再喝,就給了他老鄉和那個安徽人。
他老鄉說:「老邊,聽說青頭被抓了。」
邊紅旗一屁股坐到床上,說:「抓就抓唄。好好的人蹲家裡還要死呢。」
他老鄉又說:「風聲更緊了。」
「哪天不緊?」邊紅旗說,從床頭的一堆亂書里挑了半天抽出一本書來,翻到一頁給我看,「谷川俊太郎的詩,寫得真好。這幾天看得我難受。」
邊紅旗在這裡讀詩,有點兒意思。我接過來,書中選了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的幾十首詩,我也很喜歡。我們談了一會兒這個日本詩人,我就告辭了,再遲公交車就沒了。臨走時我帶上了谷川俊太郎的詩,邊紅旗說,值得好好看。
回到承澤園已經十一點半了。我正在換拖鞋,一明一腳踹開了我的門,衝著我的下巴就來了一拳。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完全給他搞蒙了,覺得下巴都掉下來了。我在地上摸另一隻拖鞋,半天才在屁股底下找到。穿上鞋還沒站直身,又來了一拳,我重新坐到地上。他指著我,手指直哆嗦。
「你,你渾蛋!」
他還要動拳頭,被我抓住了。我摸了一下嘴和下巴,鼻子出血了。張嘴變得困難,活動了幾次下巴才說出話來,我說:「你神經病啊,打我幹嗎?」
「你比我清楚!」
我又不懂了。我找了捲紙塞住鼻孔,臉仰起來,我說:「你瘋了是不是?」
「袖袖有了!」一明疲憊地坐到我床上,用拳頭捶我的床。
「什麼有了?」
一明又憤怒了,跳起來揪住我衣服,眼珠子都快把眼鏡給頂下來了:「你還裝蒜,我瞎了眼找了你這個朋友!好,我就讓你告訴我,你什麼時候跟袖袖,那個的?」
我終於明白了,沙袖懷孕了。他認為是我搞的鬼。
「你瞎說什麼?」我一把將他推回床上去,「神經病!這事要問你自己,關我屁事!」
「她說不是我的。是誰的她不說。」
我一下子愣掉了,沙袖懷孕跟他無關?真是怪事。「那也跟我沒關係啊。」
「整天待在家裡,除了我,不是你是誰?」
「沙袖說的?我找她。」我抱著下巴拍她的門,「沙袖,你出來!你為什麼誣賴我?」沙袖躲在房間裡一聲不吭。我用力地拍,還是沒有動靜,「你出來,沙袖!」
拍了半天她就是不答應,我只好回來,一明站在我門口,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我。我突然想起點兒什麼,問他:「她真的有了?真的不是你的?千真萬確?」
「我也以為是我的,戴了套也不是百分之百保險,但她說了,不是我的,她和別的男人那個過。那些天她和我慪氣,好像我們也沒幹過那事。」
「那老邊呢?」
「可能性不大,她對邊紅旗感覺不太好。」
「這是兩回事,」我說,趕緊跑洗手間用冷水洗臉,鼻子又流血了,「你先問沙袖,問清楚之前不要瞎猜疑。」
我洗過臉止住了鼻血,一明的門大開著,他對著沙袖大喊大叫。一明氣壞了。我關上門給邊紅旗打電話。
「沙袖有了。」
「沙袖有了?啊,什麼?你說什麼?」
「沙袖有了。」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不可能,」我能聽到他從床上坐起來的聲音,「怎麼可能?就一次。」緊接著又說,「她跟你說什麼了?」
「什麼也沒說。」我說完掛了電話。
剛掛邊紅旗又打過來,邊紅旗說:「我,明天我過去。你跟一明說,我對不起他。」說了一句就掛了。
這時候我聽見一明在叫:「邊紅旗,我殺了你!」他從房間裡衝出來,頭髮都亂了,在客廳里跳來跳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想了半天才想起要打電話。我把電話按住了。
「你別攔我,我一定要殺了這×××!」
沙袖在屋裡安靜地說:「跟別人沒關係,是我主動的。」
一明抱住我好長時間也沒把聲音哭出來,他的頭在我肩膀上搖來搖去,把眼鏡也甩掉了,摔碎在水泥地板上。除了那次他父親去世,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哭過,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今夜無人入睡。一明在我房間裡抽菸,把我一直捨不得抽的兩包「中華」煙都抽完了,我也陪著他精神抖擻地坐到了天亮。沙袖偶爾去衛生間,拖鞋經過客廳的聲音異常清晰。
第二天一早大家的精神就不行了,我下樓買了早點,他們倆都沒吃,也不說話,人都變舊了,老了好幾歲似的。一明躺在我的床上,兩眼半睜著。我告訴他,邊紅旗今天要來,一明的眼睜大一下就閉上了,眼淚流到我的枕頭上。他把枕巾抽出來蒙上臉,又開始了沒有聲音的哭泣。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是對邊紅旗的即將到來充滿憤怒,還是恐懼?我想是兼而有之。這個白天前所未有的安靜,天氣涼爽,有點兒像深秋,往深處靜,往絕望處靜。它被安靜深埋起來。
直到晚上他們才開始吃點兒東西。我先勸一明,我說你是男人,能承受的要承受,不能承受的也要承受,沙袖還看著你哪。一明一邊吃一邊流眼淚,他說除了父母去世,他沒有這麼死過,真跟死了一樣。我說什麼也別想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然後去勸沙袖。她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兩眼發直,我煮的粥放在一邊都快涼掉了。
「吃點兒吧,沙袖。你大概不知道,你一直是一明的精神支柱,你垮了,他也就不行了。」
沙袖埋下頭,聲音沙啞稀薄,她說:「你去看看一明。我吃。」
那天邊紅旗最終還是沒有來。開始我也不希望他過來,但是不過來歸不過來,總該給我打個電話問一下情況吧,他是徹底沒有音信。我很火,無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一個當事人,我覺得他都不地道。晚上我到衛生間裡給他打電話,關機。撥了好幾次都不通。他在逃避,這讓我更火,後悔把他帶進這個承澤園來,罪魁禍首是我,完全是引狼入室。
第二天邊紅旗的手機還是關著,我忍不住去了蔬菜大棚,我來討伐。他的房門虛掩著,他和他老鄉都不在。一股濃重的臭腳丫子味撲過來,屋裡比前天晚上更亂,床上的書亂七八糟攤了一床。我掩上門,看到旁邊一個民工模樣的男人在門前引煤球爐,就上前打聽。
「你是誰?」他很警惕。
「我是他朋友,上次來過的。」
「哦,」他說,低下頭繼續引爐子,「昨天被警察抓走了,一起抓了好幾個。」
我在爐子前站了一會兒,煙揚出來嗆得我鼻涕眼淚都出來了。我謝過那人,慢騰騰地往回走。說抓起來就抓起來了。我重新打開他的房門,看了看,又關上。走到大棚的盡頭,我看到前天晚上看到的那棵樹,是槐樹,樹下的土堆被掘開了。看來邊紅旗真的被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