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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改變需要多久。亂了

2024-10-02 06:08:48 作者: 徐則臣

  沙袖變了,老往兩個極端跑。安靜的時候一天聽不見她說一句話;冷不丁就熱鬧了,徹底放開的那種熱鬧,百無禁忌,常常讓我一愣一愣的。除了買菜和散步,她幾乎不出門,該攢書的時候攢書,這幾乎成了她的工作,每次看到她安靜地看著電腦屏幕時,我都會覺得,她的攢書事業可以一輩子做下去,一本完了再來一本。累了就開音樂,還會放搖滾,跟著敞開嗓門喊。以前她是不喜歡搖滾的,張楚的那種輕搖滾也不喜歡。然後就是找我和邊紅旗聊天,瞎說,什麼都說,葷段子也不太忌諱了。邊紅旗很得意,他肚子裡有無數的葷段子,現在終於可以放開手腳講了,沙袖的不再反對讓他多少有點兒受寵若驚,越發地肆無忌憚。有時候沈丹或某個女人來找邊紅旗,他們房門關上後,沙袖也會主動和我說起門後的事,讓我猜,他們現在究竟在幹什麼。她的變化讓我吃驚。

  更讓我吃驚的是,她大白天也開始穿著睡衣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了。因為不出門,乾脆一天到晚都穿著睡衣,頭髮也不像過去那樣講究了。一明為此提醒過她,沙袖說,我又沒什麼外交活動,又沒人要看,收拾那麼利索幹什麼?你看天都熱了。是的,天開始暖和了,開始熱了,穿睡衣和拖鞋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我有時候會想,大概是逐漸適應城市的生活了,剛來北京時她傳統而且保守,絕對不會穿著睡衣出現在一明之外的任何一個男人眼裡。現在禁忌都沒了。

  沙袖的一些小動作開始讓我心跳。她穿著睡衣站在我門口,問我怎麼查資料,需要哪些書。她把左邊的光腳從拖鞋裡拿出來,放到右邊的小腿上,輕輕地擠著小腿上白皙的肉,大腳趾分明在動。她的裙子被撐起來,在客廳燈光的映照下,看得見兩條腿在裙子裡的模糊輪廓。她也會撓痒痒,讓睡衣的領口變得更低。我得低下頭,我的臉比她還紅。

  「那你幫我查。」她說。

  我打開電腦開始搜索她要的資料,她湊過來,上半身在我的頭頂,我的頭髮感受到她的呼吸、身體的暖香和身體不明部位不經意的摩擦。一條資料查完,我要流出一身的汗。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她離開時的微笑有點兒放肆,拖鞋擊打腳掌的聲音故意弄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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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的晚上,十點鐘左右,一明打電話回來說,他們同門師兄弟剛討論完一個案子,要出去小聚一下,然後再到海淀體育館的練歌房唱歌,問沙袖去不去。沙袖說不去,已經洗過澡了。一明勉強了一會兒她還是不去,一明就讓她早點兒睡,不要等他,他回來得可能會比較遲。這是常有的事,他們師兄弟經常聚會,吃飯、唱歌、打保齡球,他們有錢,幫別人辦案子,或者導師請客,導師是有名的教授和律師,一口袋的錢,他們叫他老闆。過去沙袖常和一明去,她的歌一明老闆都叫好。

  掛上電話沙袖站在原地發呆,她剛從浴室出來,頭髮還是濕的。她把毛巾絞來絞去,又一把摔到舊沙發上,在客廳里喊:「穆魚,老邊,有喝酒的嗎?」

  說完她就去敲邊紅旗的門。老邊不在,去沈丹或者其他某個女人那裡了。這些天他很鬱悶,不能出門找生意,覺也睡煩了,只好出去解悶。我從房間裡出來,問她,真的假的,半晌不夜的喝什麼酒?

  「喝,當然要喝,」她走到我門前,臉激動得都紅了,「有酒嗎?」

  我猶豫一下說:「有。」

  一共五瓶啤酒,我喝了三瓶,沙袖喝了兩瓶。晚上剩下的菜。在我房間裡一邊看碟一邊喝,王晶的《黑白森林》。沙袖的酒量按說沒這麼大的,但她堅持要喝,半瓶下去她其實就差不多了。我不讓她喝,她拿眼睛瞪我,說她是山東人,怎麼會不能喝?喝完了一瓶,我又制止,她推開我,說:「你欺負山東人是不是?捨不得這兩瓶酒我就不喝。」

  她的臉開始紅了。我完全可以勸住她的,但是我沒有堅持,我記得當時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和她繼續喝。沙袖喝了酒變得更漂亮了,眼睛裡有了動人的水在流動。我不再看碟片了,看她。

  兩瓶完了沙袖說熱,已經沒法兒平視著看我了,要麼盯著我,要麼斜視,渾身的熱度看得見。她說你這屋裡真熱,開始在脖子邊上撓,抓出了一道道指甲印。她對我說:「穆魚。」手扶著我的膝蓋向我湊過來,說,「我難過。」

  她的上身在我眼皮底下,我看見了睡衣裡面的內容,頭嗡地響了。她竟然連內衣都沒穿。沙袖的手伸過來,一隻手抓住我的肩頭,一隻手抱住了我的脖子。

  她又說:「穆魚,我難過,我為什麼難過,你說?」

  她的胸部在起伏,身體在抖,像在冷。我也冷,熱得受不了了的冷。我真想抱一抱這個柔軟的火爐。沙袖說:「我難過。」她的聲音像在哭。我掐了一下左腿,又掐了一下右腿。沙袖哭了,嘴裡還在說:「我難過。」

  「你醉了,」我說,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拎起來,「我扶你回去躺一會兒。」

  「我沒醉。我就是難過,我想哭,我想回家。」

  沙袖放聲大哭。我把她架到她的房間裡她還在哭,哭得不大正常,有點兒像笑。我不知道怎麼照顧一個喝醉了的女人,想當然地給她敷了一條濕毛巾,她不領情,一把扔到書桌上,碰倒了水杯,把一本書灑濕了。這樣我就更不知道怎麼辦了,坐在一邊聽她哭,直到她哭聲漸小睡過去。我回房間時已經凌晨兩點半,一明還沒回來。

  一明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第二天中午他起床後,我決定和他談談。

  「你沒發現沙袖有點兒不對勁嗎?」

  「我不是瞎子,」一明說,「可我跟她解釋過無數次了,真的什麼也沒有。」

  「她不相信?」

  「我也不知道她信不信。她老是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問題是,」我伸頭看看客廳,沙袖不在,接著說,「我前幾天還看見你從那車上下來。」

  「什麼時候?在哪兒?」

  「前天,碰巧看見了。在海淀。」

  一明說:「真的沒什麼,我發誓。你也不相信?」

  「我相不相信沒有意義,關鍵是沙袖。你得讓她相信。」

  「這學期的課馬上就結束了,以後我再也不會坐什麼倒霉的小車了。」

  這麼說他還要坐下去。具體事情我不清楚,不好亂猜。末了我告訴一明,該說的我都說了,應該為沙袖考慮一下,她真的不容易。

  一明說:「我明白。」

  幾天後我回了一趟家,母親說家裡有事,重大的事,必須回去。到了家我發現風平浪靜,還是老樣子。母親說,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女朋友,讓我去看看。我說我現在還不想談女朋友,我在北京還一事無成我拿什麼去談?

  母親說:「北京有什麼好?待在家裡我都能抱上孫子了。再說,就這麼漂著也不是個事,沒個根。眼看著三十的人了,你不急,我和你爸還急呢。」

  他們逼我去相親。女孩兒是我們那個市的郵電局職員,平心而論,長得的確很不錯,個頭兒也合適。收入更不用說了,母親說,除了郵電系統和幾個大學,我們這地方還有哪個單位能有這麼好的待遇?感覺挺不錯。她說她在不少刊物上讀過我的文章,差點兒把我給羞死。她很認真地說,真的,她很喜歡,還向我講述了她對我的幾篇小說的理解。她大概是碩果僅存的文學女青年。如果不是文學青年,她恐怕也懶得理會我這樣的無業游民。

  「那都是些騙錢的小玩意兒,說出去讓人笑話的。」

  「大家都說挺好的,」她說,「我們這邊很多人都知道你呢。」

  她的意思是說,在北京我不怎麼樣,但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大小算是個作家了。真讓我哭笑不得。

  「必須在北京才能寫作嗎?」

  「這倒也不是,北京的氛圍可能好一點兒。不過也說不好,其實在北京我基本上也是一個人埋頭自己搞。」

  「那為什麼不回來?」

  我無話可說。有時候我也在懷疑,現在留在北京對我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是一種朝聖還是一個儀式?或者僅僅是一個矇騙自己的形式和藉口?

  我說:「我再想想。」

  半個月後,我從故鄉返回北京,正趕上邊紅旗搬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搬家,儘管房間收拾空了,但他要求這個房間還為他保留著,過一段時間他還會再搬回來,下半年的房租他都交了。嚴打開始了,據可靠消息說,抓到一個是一個。老邊擔心連累我們,也擔心住在這地方太顯眼,他要搬到一個偏僻隱秘的地方。那天幫他搬家的是他的兩個辦假證的朋友,車也是極相熟的人的,彼此都信得過。大大小小的東西一車全運走了。我要送他到新居,邊紅旗說算了,那地方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而且,他壓低聲音跟我說,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相約不把地址告訴外人,請我們多包涵。

  臨走時我們送他下樓,沙袖磨磨蹭蹭地在房間裡不出來,一明就叫她快點兒,老邊要走了,我們送送。

  沙袖在房間裡大聲說:「送什麼送,是搬家,又不是去死!」

  邊紅旗笑笑說:「沙袖說得對,我又不是去死,別送了。搞得跟遺體告別似的。」

  儘管如此,老邊和我們還是在樓下等著沙袖來告別,但沙袖終於沒有下樓。我只聽到她在房間裡打開崔健的搖滾,聲音巨大。她讓我越來越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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