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馬,寶馬

2024-10-02 06:08:45 作者: 徐則臣

  午睡後大家起來,在客廳里瞎說,說到了將來哪一天不幸有錢了一定買車,起碼也得奧迪。我還把一本雜誌上奧迪的款式找出來,就要這樣的。邊紅旗說,沒出息,怎麼說也得買個寶馬吧,現在一明都坐上了寶馬。

  沙袖正在開電腦準備攢書,聽了就笑:「一明坐寶馬?他夢裡還坐宇宙飛船呢。」

  

  「我都看到兩次了,」邊紅旗說,「絕對是寶馬,開車的還是個漂亮的女人。」

  「真的假的?」我也懷疑。能坐上寶馬的人在北京也不多,況且是我們這些窮光蛋。

  「我撒謊有錢賺?就在承澤園門口下的車,愛信不信。」

  「一明爽啊,下了課還有美女開寶馬送回家,為什麼不一口氣送到樓底下?」

  「你看我們樓底下還能跑開寶馬?」

  我是開玩笑的,說過了覺得不妥,扭頭看看沙袖,她認真地看著電腦屏幕。她說:「你們這些臭男人啊,整天就知道做白日夢。」

  邊紅旗說:「咱們這號人,再不做點兒白日夢還能活下去?」

  說得我一陣傷心。邊紅旗出去攬活兒了,我開始寫東西,兩千塊錢穩定了我的生活。下午五點鐘左右,沙袖叫我和她一起出去。我問她幹嗎,她說沒事,攢書攢累了,想出去走走。

  「一明馬上該回來了。」

  「他回來我就不能出去了?」沙袖說,「我又不是他老媽子,要提雙拖鞋迎到門口。」

  沙袖下樓的速度很快,下了樓走路的速度也很快,一點兒散心的樣子都沒有。我說你去搶銀行還是參加運動會?她說快了嗎?那就慢點兒。其實也沒慢下來,我們很快就到了承澤園門口。快傍晚了,賣饅頭、熟菜的小攤點已經開始占領萬泉河邊和橋上的有利地形,吆喝聲也響起來。沙袖在各個小攤子間轉悠,挑挑這個,看看那個,問了一圈什麼都沒買。我跟在後面像個跟班的,偶爾聽她說幾句什麼菜怎麼做,哪個東西更好吃。

  我們在橋附近轉了大半個小時,我還是沒搞懂沙袖要幹什麼。後來一明從蔚秀園那邊步行過來,沙袖問他怎麼回來得比前幾次遲了,我才心裡一動,她大概是想看看一明是不是真由一個漂亮女人用寶馬送回來的。一明說當然是坐公交車回來的,北大西門那站下的。

  一明每周去代兩次課,周一和周四。我和沙袖下樓那天是周一,周四下午我就覺得沙袖有點兒不對勁兒了,三點過了她就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把音樂的聲音開得很大。那天邊紅旗在家,午睡時被沙袖的音樂吵醒,迷迷糊糊到我房間裡找水喝。這幾天他每天回來得都比較早,聽說外面風聲有點兒緊,他出門開始比較小心了。邊紅旗看到我桌上有一張新買的碟片,要看,我就把電腦讓給他,自己躺到床上看書。

  五點鐘,沙袖果然來到我房間,問我願不願意下樓轉轉。我猶豫了一下說算了,我想把剩下的幾頁書看完。沙袖站在門前不進不退,她對一個人去似乎有點兒恐懼。這時候邊紅旗的碟片看完了,說他願意做護花使者,正好下去活動活動。

  他們在承澤園門前沒看見把一明送回來的寶馬,就直接去了北大西門那站。沙袖看見的一明不是從公交車上下來,而是從一輛寶馬里出來,開車的果然是個女人,而且看起來年輕漂亮,像影視里那樣的白領打扮。一明下車進了蔚秀園不見了,寶馬才掉頭駛向海淀方向。晚上因為這件事吵架了,邊紅旗才告訴我,當時沙袖沒讓他和一明打招呼,他就知道壞事了,他的大嘴巴惹禍了,不該提什麼寶馬的事。

  架吵得還算平和,是關起門來以後才吵的。大概一明說不清楚了,就把門打開,把我和邊紅旗都叫到客廳里,他說可以讓我和邊紅旗作證,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是不是那種瞎搞的人。沙袖就是不說話,聽一明一再重複簡單的幾句話。

  一明說,那個女的是在他班上進修的學生,在中關村的一家電腦公司上班,人家有個做老闆的男朋友,都快結婚了。她的專業是網絡管理,對法律只是業餘的興趣。因為她也住在海淀,所以順便把他捎過來。就這些。

  沙袖說:「那你為什麼現在不讓她把你送到小區門口?」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覺得拐到這邊讓人家麻煩,也擔心你看了多心。」

  「就這麼簡單?」

  「這還不夠?」

  「那個女人喜歡你,」沙袖說著就哭了,「她看你的眼神有問題。」

  「哪有什麼問題?」一明無辜地看著我和老邊,兩隻手攤開來給我們看,好像問題在手心裡,「我怎麼不知道?」

  「我說有問題就有問題。她的眼神就不對!」

  女人這方面的直覺遠勝過男人。我和老邊勸一明,以後少和她來往就是了,你沒問題也得防著別人有問題。邊紅旗暗示他趕快認輸,他在這方面有心得,和女人要想和平共處,必須時刻記住,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有意見下次提。一明是個老實人,就老老實實按照邊紅旗的意思低頭了,向我們大家保證,以後決不再坐那個女學生的寶馬了。

  此後的一周風平浪靜,各種跡象都表明,寶馬事件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我們生活如常,唯一動盪的是邊紅旗,風聲越來越緊,他不得不深居簡出。一天的大半時間都在床上度過,偶爾沈丹也會過來,他就更下不了床了。他把房間裡的所有與假證有關的東西都轉移走了,他說是為了我們三個的安全考慮,防患於未然,省得到時候連累我們。除了沈丹和食物,他不再往家裡帶任何東西。沙袖對老邊帶女人回來不太高興,原因是沈丹的叫聲常常不能自禁,關兩道門她的聲音依然保持了強勁的穿透力,搞得我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把耳機帶上。

  沒想到沙袖的耐力和認真如此驚人,她在兩周後把一明堵在了寶馬邊上。在矽谷前面,一明剛從車裡出來,發現面前站著一個人,一聲不吭地盯著他。車上的女學生摁著喇叭讓她避開,沙袖動都不動。

  女學生把腦袋伸出來問一明:「她是誰?」

  沙袖說:「他老婆。」

  一明說:「你怎麼來了?」

  沙袖說:「回家說。」

  一路上沙袖都沒說話,默默地流眼淚,一直流到家裡還在流。一明跟在後面解釋,怎麼解釋都沒用。一明後來對我說,真的沒有什麼,至少他沒對那個女人動過歪心思。他已經找藉口推辭了,但是女學生盛情難卻,他是個男人,總不能告訴她說為了避免老婆生疑吧?但是沙袖不聽,她說只要想推辭,怎麼可能找不到理由呢。沙袖也有道理,除了死亡,還有什麼拒絕不了的呢?

  出了事一明就找我,希望我能為他開脫一點兒。他以為沙袖會大吵大鬧,進了門他就對我打手勢遞眼色,讓我出來,看那樣子我就知道出大事了。

  沙袖只是安靜地淌眼淚,沒有弄出任何大動靜。一明卻是手腳並用去解釋,臉都漲紅了,他的臉一紅就像已經做了虧心事。一明說:「這麼多年你還不相信我?不信你問穆魚。」

  我只好說:「一明不會有問題的。我們同學四年,上下鋪的兄弟,我知道的。」我正準備把大學裡一明潔身自好的證據再次拿出來,沙袖打斷了我。她的聲音很平靜,聽起來和嘩啦嘩啦的眼淚沒什麼關係。

  沙袖說:「其實你們有什麼我又能怎樣?在這裡我就是個廢人,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來,一個人活下去都成問題,我憑什麼要求你那麼多?隨你,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說完抹一把眼淚就回房間了。一明和我都愣在那裡,感覺像是攢足了力氣的一個拳頭準備打出去,突然發現對方只是一團棉花。失重感讓我們倆大眼瞪小眼,不知該怎麼辦。邊紅旗從房間裡伸出頭,問我們出了什麼事,看了一明沮喪的臉立刻明白了,招招手小聲說:「又出問題了?什麼事告訴我,我幫你搞定。對付女人我還是有一套的。」

  沒等一明把事說清楚,沈丹就在邊紅旗的房間裡叫他。老邊說:「過會兒再說,我先把這邊的事解決了。」腦袋縮進去,門也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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