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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9:10
作者: 徐則臣
第二天子午說,頤和園不去了,他想去買個CD播放機。他一直喜歡聽怪兮兮的歌。像夢話一樣的說唱歌曲,他一哼出聲我就覺得我們是兩代人,儘管我只比他大五歲。買完CD機一定還要去買CD唱片,因為他年輕;我就不去了吧,因為我老了。有時候真覺得老了,比如現在,我猶豫不定。我當然不願意加入那個收保護費的隊伍里,太可笑了,但也在擔憂換個地方的代價。一切都得從頭開始,而子午剛剛嘗到掙錢的甜頭,我希望他能順利。我跟父母和姑媽保證過,讓子午越來越好。
一上午我都坐在電視前面。沒裝有線,房東說,要裝有線,房租還得提。就幾個頻道,我換來換去就把上午的時間忙過去了,什麼都沒看到。子午發來簡訊,他在外面吃。我給自己煮了一袋方便麵。子午來之前,我幾乎每天都有一頓飯是方便麵。方便,想啥時候吃就啥時候吃。現在子午不喜歡這東西,我們就下館子。午飯後眯了一會兒,決定出去看看。在院門口看見老鐵推著一輛陌生的七成新自行車進來,我說老鐵這就下班了?老鐵說沒哪,回來喝口熱茶。過一會兒我從公廁里出來,老鐵端著他的玻璃大罐子茶杯走在前頭,自行車不見了。
矽谷門口永遠都一堆人。我四處找反穿夾克,沒有。後來想想,一夥好多人呢,未必都要反穿夾克沖在最前頭。走到北大南門外那條路上,只看見一個有點兒面熟的同行,看來他們收效顯著。我就在路邊站住,像往常一樣問往來的行人:「要證嗎?」站了一個下午,沒人找碴兒,也沒人搭茬兒。一個生意沒做成。所有人在今天下午都不需要假東西。
晚上子午回到西苑,除了耳朵上多了一副CD機耳塞,跟往常沒有區別。但他拿掉右邊的耳塞突然跟我說,他想分出來單幹。我一下子沒明白過來,他解釋了一下,就是我干我的,他干他的。不行,當然不行,根本不需要考慮。這種時候。過了這一段再說。
「我已經做了一單,」他從口袋裡掏出四百塊錢,「這是定金。一個駕照。」
「子午,聽哥的話,最近有點兒亂。你要用錢我這裡有,隨你拿。」
「不缺。」
「那為什麼不能再等等?」
「那我說缺錢,好了吧?我說我想自由支配我掙的所有錢好了吧?」子午鼻尖開始滲出細碎的汗珠。從小他就這樣,一急鼻尖就冒汗。
「過了這段時間再說。」我只能重複這句話。兩個人面對那一夥強盜總比一個人要安全。子午不明白黑吃黑最後的結果會有多可怕。我剛來北京那年,一個哥們兒活活兒被另外兩個辦假證的踢死了,理由是他搶了他們的生意。那哥們兒是多仗義的一個人。子午才剛剛開始,他不懂。「這樣,以後掙的錢放你那裡,可以隨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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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該誰的就是誰的。我決定了,你要不答應,我明天就搬出去。」
好吧。都這樣了,我只能妥協。他是我弟弟。然後我出門去買煙,一個人在馬路上轉了兩個鐘頭。回來時子午已經睡著了,CD機還在放。我把他耳機取下來,翻身的時候他吧嗒幾下嘴。小時候他就這樣,老是做夢吃東西。那時候他喜歡跟在我屁股後頭玩,幹了壞事就推到我頭上。說柿子是我偷的。說鄰居家的玻璃是我打碎的。說五塊錢是我弄丟的,他用那五塊錢買了一把玩具槍。當初我就沒打算讓他來北京,姑媽也不同意。我們那地方「跑北京的」每年都有幾個進去,短的三五個月,長的三五年都有。姑媽恨不得天天守著這棵獨苗才放心。子午死活要來。我媽在電話里說:「子午要是少了一根頭髮,我看你就別回來了。」
早上起來,我再次讓他別單幹。他眼皮一翻:「哥,昨晚說好了的。」
我們出門。他坐332路公交車,我坐718路,他先走。到了下一站我趕緊下車,換上他之後的一輛332。得盯緊他。他在黃莊下車,我也下,遠遠跟在後面走到雙安商場,我去了馬路對面。我一個生意沒做,只盯著對面。看子午說話打手勢的樣子,應該很熟練了。這個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業務之外的安全問題。一上午他和四個人長時間交談過,起碼應該談成了一個吧。中午時分,突然收到他一條簡訊:「你累不累?」
我回他:「啥意思?」
他回:「跟了一上午了。過來吧,一起吃午飯。」
他早發現了。我去了對面,一眼瞥見反穿夾克從四通橋底下經過,突然想起來,一上午很太平啊,子午那邊也沒事。奇了怪了。「你跟著我幹嗎呀?」子午說,「我又不是小孩兒,你就不能讓我單獨干點兒事?」
「怕你出事。」
「能出什麼事,光天化日的。過去沒見你這麼婆婆媽媽的啊。」
婆婆媽媽。說得好。子午個頭兒比我高,學歷比我高,智力和口才都比我高,真需要我婆婆媽媽地護著嗎?「放心,」子午又安撫我,「你忙你的,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剛看見那小子了,他怎麼沒動靜了?」
「都忙著賺錢了,誰有工夫理會咱們。你不會閒得自己送上門吧?」
那倒是。我和子午正式各干各的了,但我儘量離子午近一點兒。幾天都沒事。同行少了,我們的生意就多了。有幾次反穿夾克和另外幾個面熟的傢伙從我旁邊經過,他們沒有表示,我也不拿正眼瞧他們。但我想清楚了,只要他們找碴兒,我也不會手軟,不管他們幾個人,反正子午不在身邊。誰也不能總讓人欺負。
因為各干各的了,中飯和晚飯也就經常不在一塊兒吃。聊天主要在晚上,說說一天的收成。子午掙得比我多,我很高興。為此我給姑媽打了電話,告訴她子午是個好同志。姑媽說:「你得看好他,這孩子,心野著呢。」我說野點兒好啊,有闖勁兒,像我這樣能有啥出息?電話過後三天,我在萬壽寺附近一個臨街的小館子裡吃午飯,幾個人從門外經過,我低頭繼續吃,忽然覺得其中有個人像子午,放下筷子跑出來,他們一伙人已經不見了。我給子午打電話,問他現在在哪裡。他說列印社,正請人做一個技師證,有事?沒事,午飯吃了?沒有。好。掛了電話我回去繼續吃。
子午越來越讓我放心,我不再跟著他。那天上午沒出門,看電視,然後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小型的沙塵暴剛過去,北京的春天一下子濃得化不開,天高雲淡,一出門就有脫衣服的衝動。我把夾克和毛衣搭在胳膊上,隨便上了一輛往北走的公交車。我在農業大學那站下來。很快接了一個生意,要函授結業證。沒問題。拿到定金先買了包煙,剛點上,離校門不遠有一伙人在吵架。我湊上去,看見反穿夾克、文哥和另外幾個人圍住兩個陌生人,那架勢他們要打,反穿夾克的手已經伸到其中一個的身上了。都不用猜,那兩個一定是不願交保護費的。還是躲開為妙。我往公交站牌走,竟然看見子午站在一棵樹的後面,伸著腦袋,他也看見了我,就從樹後走出來。
「哥,你也過來了?」子午說,從口袋裡掏出耳機,「我剛到。」
「他們在幹嗎?」我指著鬧哄哄的那一群人問他。
「不知道。我剛到。」
不知道最好。我讓他跟我一起離開,免得招惹上麻煩。子午有點兒為難,說和客戶約好了在這裡碰頭。我讓他給客戶打電話,到前面見,打車費我報銷。子午跟我一起上了車,那時候他們已經打起來了。那兩個可憐的哥們兒。
我擔心的事終於來了,來了就讓你頭皮發麻。子午跟著反穿夾克他們一起把別人打了,文哥也去了。群架。那是個周六傍晚,我等子午回來吃飯,說好了一起去東來順吃火鍋。很慚愧,都說東來順有名,我在北京待了幾年了也沒去過。我想有名的館子應該也貴。但是子午想吃,那就去。天擦黑了他還沒回來。我打他手機,一直沒人接。正當我在院子裡繞圈,院門開了,文哥抱著左胳膊進來,黑著臉看不清表情。他徑直進了我的屋,讓我把門關上。
在燈光底下我才看見他身上有血,夾克也穿反了。「媽的,」文哥說,「幫我扶下胳膊。」我托著他胳膊,他開始脫他的土黃色雙層夾克,他反穿是因為外面的那層右胸口一大團被血浸濕了。「那小子不禁打,一拳過去,鼻血就停不下來,我抱住他腦袋讓別人打,弄了一身,」文哥說,「哎喲,輕點兒。」他另一隻胳膊紫了一大塊,被人用板磚砸的。
「子午,」我一下子慌了,「是不是,也打了?」
「這記性,差點兒忘了。就是來告訴你這事。應該問題不大,我來的時候都跑了,對方有一個趴在地上,不知死了沒有。我只看見他眼珠子掛在鼻樑旁邊。後來就顧不上了。」
「你說子午?」
「啊?不是。對方的眼珠子被拍出來了。真沒看見,一大群人,亂打一氣,我哪看得清。在清華西門外,不到西門,往圓明園來的那條路。對對,小橋那兒。」
我扔下文哥就往外跑,出胡同開始打車,快到清華西門附近的那個小橋時下了車。這段路上的車輛向來不是很多,今天尤其少,要不他們也不會在這裡打群架。靠近圓明園那一邊的路旁有一攤血,在路燈下暗淡發黑。那攤血讓我陡然心動過速,我不知道那當中有沒有子午的。我在周圍放聲大喊子午的名字,喊得整個人都空空蕩蕩了,還是沒有回答。偶爾有車經過,速度都會放慢,他們一定以為我是瘋子。
在那大約十分鐘裡,我腦子裡至少想到了十八種結果。我希望子午能占到最好的一種,毫髮無損,現在還和早上出門時一樣活得好好的。但這可能性相當小,他正是熱血沸騰的年齡,實在沒有理由不衝上去。我給文哥打電話,他說子午還沒回去,他正收拾東西,馬上去火車站,先離開一段時間。他擔心當時他們把那人一磚頭拍死了。文哥讓我幫他照看一下房子,一會兒他把下一個季度的房租放我床頭,幫他交上。風聲過去了就回來。多保重啊。多保重。聽得我更急了。我就一路往回走,走幾步喊一聲子午。快到西苑,手機響了,對方說他是公安局,問我認不認識陳子午。我聽到身體裡有根繩子斷了,嘣的一聲。我說是我表弟,他在哪兒?
「公安局。」
我打車直奔公安局。子午在鐵柵欄的另一邊,整個人極度虛弱,長頭髮蓋在恐懼的眼上,他說:「哥,我沒打架,真的沒打架。」嗓子跟我一樣沙啞。我多少放了點兒心,起碼人沒事,胳膊腿和臉上都是完整的。
警察跟我說,他們在事發現場附近發現了我表弟。當時子午正倚著圓明園的高牆低著頭嘔吐,面前一大攤沒消化完的湯湯水水,綠汪汪的膽汁都嘔出來了。當時人差不多跑光了,有一個趴在地上,頭部和臉部重傷,左眼迸出。現在醫院救治。有人打電話報的警。
我說:「我表弟說了,他沒打架,就是經過時看見的。他從小暈血,因為吐得難受才停在那附近的。」
「我們會繼續調查,嫌疑人暫時還不能離開。」
我又要求見了子午一面,讓他放心待著,沒問題,我會跟他們說清楚的。記著,你只是個過路人。我的意思他明白,我希望他能堅持到底。子午絕望地點點頭。他哪裡經過這陣勢。「哥,」子午說,「你得把我弄出去,我一分鐘都不想待了。」我說好。你一分鐘都不想在裡面待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幹什麼?
可我哪裡有那本事。回西苑一路都在想哪個熟人和朋友可以幫上忙,一個都沒有。我在北京的朋友差不多都是站在警察對面的人。回到住處,接到文哥在火車站發來的簡訊,說不好意思,走得急,房租給忘了,讓我給他墊上,回來就還我。沒問題。回完簡訊我就坐在床上發呆。子午還是太嫩,應該向文哥學習。
然後手機響了,一個客戶說,明天他臨時出差,要的貨只能回來再取了。我說好。正好沒這個心思。掛了電話突然就想到了一個警察,我給他辦過一個本科畢業證一個碩士畢業證,碩士的是他本人的,本科是他老婆的。警察也需要證書,因為他也想過上更好的日子。但這傢伙牛,上來就說他是警察,別想在他身上動刀子宰。我當時有點兒蒙,竟然有警察跟我打這種交道。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乾脆有棗沒棗打一竿,只收了一個本科的錢。他覺得我這人還挺實在,給他面子,就說有事可以找他。我把手機里的號碼一個個往下翻,沒有姓居延的。我記得他是這個複姓。我把床腿挪開,墊床腿的磚底下有個薄薄的通訊錄,通常我只把一些大客戶的聯繫方式記在上面。放床腿底下是為了防止警察突然襲擊。在最後一頁才找到,撥號時我已經大汗淋漓。
對方那邊很吵,有唱歌的聲音。我是周子平,給您辦過兩個證,一個本科的,一個碩士的。對方沉默了幾秒鐘,說:「等一下,我出來說。」皮鞋踩地的聲音。背景安靜下來。他還是那樣灑脫:「還記得我的號啊。什麼事直說。」我也沒客氣,把事情說了。我強調子午沒打架,只是路過。「就路過?」他呵呵地笑。我猜他笑的時候另一隻手一定放在腆起的大肚子上。
「絕對沒動手,」我妥協了,「只要能弄出來,多少錢都行。越快越好。」
「應該不貴,不就打個群架嗎?當然了,要弄出來就是沒打。這事兒不歸我這攤子管。我先跟一哥們兒問一下。」三四分鐘後,他打過來:「明天去領人。五千。」中間停頓一下,吸一口煙的時間,「咱倆不欠了。從現在開始,你不認識我,我也從來沒找你辦過什麼證。」
「沒問題。我已經忘了您的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