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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大街的人都在跑。我的假證生涯

2024-10-02 06:08:38 作者: 徐則臣

  一覺醒來,我問邊紅旗:「老邊,我跟你去辦假證怎麼樣?」

  

  邊紅旗的腦袋從門後伸出來,眼還沒睜開:「半夜三更的你鬧騰什麼?」

  「我要跟你去辦假證。」

  「真的假的?你夢遊吧?睡覺去,明天再說。」

  邊紅旗把我推出去,砰地關上了房門。我才想起來,沈丹還在他房間裡。我披著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間,看看手錶,凌晨四點半。是有點兒早。我想和老邊一起出去辦假證,這個想法剛在夢裡出現的時候,也把我嚇了一跳。這事邊紅旗做得很輕鬆,但它畢竟是個違法的事,我可是半輩子的良民,從小到大別人的一根針都沒拿過。我又看看表,四點三十五,我熄了燈,在黑暗裡睜大眼,我還是想和邊紅旗一塊兒出去試試。

  沒錢了。昨天把卡插進自動取款機,眼就藍了,還剩下一百二十六塊錢。我來北京之前,母親說,沒錢了就說一聲,家裡給寄去。我說不要,哪天卡里的錢真見底了,那我混得也實在太不像樣了,就該回來了。現在就快了。可我不能回去,臉往哪兒放啊?後院不能起火,我得迅速地把卡給充實起來,越快越好。亂七八糟地瞎想,又睡過去了。

  九點鐘時我被邊紅旗叫醒了。他隔著門問我,昨晚是夢遊還是抽風。我趕緊起床,讓他等等我。我說,我要跟你去辦假證。

  「作家也幹這種事?」他拍著沈丹的肩膀取笑我。

  「詩人都能幹,作家為什麼不能幹?」我說。

  沈丹說:「你真以為大作家跟你一樣去賺那點兒小錢?人家是去體驗生活,回來了就是一部《紅樓夢》。」

  「嗯,還是沈丹聰明,」我說,「體驗生活。」

  一起下樓吃了早飯,沈丹回家了,我和邊紅旗正式開始了辦假證的生涯。程序我多少都知道,攔著形跡可疑的傢伙,問他要不要證件,發票也有,他停下來,就有戲了,宰死他。我在想像里攔住很多人了,他們一個個都形跡可疑,真讓我高興。我跟邊紅旗說,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千萬別去B大門口,雖然我是編外的黑戶,好歹還認識幾個人,暫時我還不能做他們的生意。

  「那去哪兒?」

  「隨便,最好是一到那兒就能掙到錢的。」

  「那就銀行了。有這麼好的地方我早去了。」

  「你平常都去哪兒?」

  「不知道,逛到哪兒算哪兒。聽說雙安商場打折甩賣,去那裡看看?」

  我隨便,跟著他走。今天是見習。我們從北大南門經過,過太平洋大廈,轉到中關村大街往南走。一路的人和車,各個店裡都在放著半死不活的歌。邊紅旗吹著口哨,努力裝出不是辦假證的樣子。他往公交車站牌底下湊,要看看前幾天他貼在那裡的小GG還在不在。這是招攬生意的另一種方法,把手機號碼寫在一張口取紙上,註明「辦證」,到處都可以貼。有意者會主動和他聯繫的。邊紅旗罵了一句,站牌上的小GG只在不起眼的地方剩下一張,都被環衛工人清除掉了。邊紅旗說:「讓你撕,明天我還貼。」

  我們是一路走到雙安商場的,邊紅旗也看了一路,他幾乎在每個站牌和GG上都貼了他的小GG。儘量都貼在顯眼的地方,比如GG牌上的漂亮女人的臉上,尤其集中在眼上和嘴上,有時候乾脆三張,眼睛蒙上,嘴巴也堵上。但是現在幾乎消失殆盡。他就罵,然後到處找漂亮姑娘看。天不太好,看起來要下雨,即使要下雨,北京的天上一般也找不到清晰的烏雲。邊紅旗不時抬頭看看天,罵完了就指指點點地評價某個女人的屁股。不可否認,他對此很有研究。這是有理由的,他說,這麼多年他都是這麼看過來的,說不出個真理,也能差不離。

  「你天天就這麼盯著女人屁股看?」

  「不看還能怎麼樣?」

  「我是說,你整天都這麼看?」

  「當然,」邊紅旗掐滅煙扔進垃圾桶里,「不然日子怎麼過?你以為整天站在風口裡拉客容易?不找點兒樂子無聊也把你無聊死。」

  這倒也是。邊紅旗指著天橋上一個穿皮夾克的男人對我說,看到了吧,那傢伙也是辦假證的,我認識,我要沒有點兒看女人的愛好,就跟他一樣站著。那傢伙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手向過路的行人比畫,那人沒理他,他只好把另一隻手也插口袋裡,倚著欄杆站著,真像個傻逼。這個形象讓我很難堪,我要真搞假證,十有八九和他一樣。

  雙安商場果然在打折促銷,很多人擠進門去。邊紅旗沒有急著進門,而是站在路邊,漫不經心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冷不丁對一個男人說:「先生,辦證嗎?什麼樣的都有。包你滿意。」

  那個人看看他,避瘟神似的躲開了。邊紅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跟我聊起了天,說天氣,要跟我打賭今天會不會下雨。正爭論著,他又離開了,去問另一個年輕人,那小伙子也拒絕了他。回來繼續和我說話。

  我問他:「老是被拒絕,你不難受?」

  「這就難受,那我不知道上過多少次吊了。你以為是妓女拉客?不過說實話,這年頭妓女拉客也不容易了。」

  邊紅旗招攬的第三個客人是個中年婦女,那女人打聽了幾句又算了,對邊紅旗擺擺手就進了雙安商場。邊紅旗又罵了一句,把煙踩滅,說算了,告一段落,去逛商場。我問他怎麼問了三個就不問了?

  「事不過三,運氣不好。先逛逛,逛到了好運氣再出來找生意。」

  我們其實是瞎逛,不需要的東西白送也不想要;想要的東西又太貴,打兩折也不是個小數目,買不起。乾脆什麼都沒買。我們逛了整整兩個小時,把樓上樓下各個角落都看了,然後決定出來,再到外面逛一圈就該吃午飯了。

  出了商場外面正在下雨,很大,北京的冬天難得見這麼大的雨,很多人都躲在商場門前躲雨。我們也擠在人群里,有點兒無聊。突然,邊紅旗拍著我的肩膀說:「這時候不錯,省得我半夜跑出來。」他讓我跟他進商場,到了文具櫃,買了若干張背面帶膠的口取紙和兩支原子筆。買完了我們去洗手間,一人找了一個小包間蹲下,不是辦大事,而是在口取紙上寫邊紅旗的手機號碼,註上辦證字樣。一口氣寫了一大堆。然後買了兩把雨傘,撐著傘跑進雨中。

  大街上人少了點兒,車子目不斜視只管跑,滿身都是水。正如邊紅旗說的,下了一會兒雨站牌底下的人就少了,我們可以把傘放低一些,遮遮掩掩地把小GG再貼一遍。一路貼下來,手裡的口取紙竟然全貼完了。我們在大白天把辦假證的小GG貼出來了。開始我很緊張,後來覺得挺好玩兒的,產生了一種遊戲心理,接下來做得好像就坦蕩了。這也是邊老師教導的,別總想著違法犯罪,就是遊戲,一場賺錢遊戲而已。對,一場遊戲。遊戲完了已經兩點半了,雨還在下,小了點兒,馬路上的人多了起來,我想又有很多人已經看見了那些小GG。

  邊紅旗說,差不多了,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結束吧,吃過飯回去睡一覺。下午雨停了也不會有什麼生意。這是他多年來的經驗。他也一直是這麼做的,半下午就不怎麼幹活兒了,到處轉轉,找沈丹或其他女孩子,或者回到宿舍睡覺,當然,也可能會揪著頭髮寫詩。

  第二天我又跟他上街了。這次去的是農業大學那邊,也是邊紅旗新開闢的一個根據地,短短的一個月里,他在農業大學門口做了七樁生意,都還不錯。我們倆坐公交車過去。之前這地方我從沒來過,看風景就花了我不少的時間。我提議到農大裡面看看,邊紅旗說,急啥,做完了一樁生意就進去,帶著成就感玩才爽。我們就等,對著過往的行人察言觀色。邊紅旗讓我試試,試試的目的在於強迫我張嘴,像拉客那樣去招攬生意。真正要開口才發現這工作是多麼困難,有好幾次我幾乎已經衝上去了,還是退回來了。還有一次,已經站到一個學生面前了,對方一愣,問我要幹什麼?

  我說:「沒什麼,這是農業大學嗎?」

  那學生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指指身後大門上的牌子,一聲不吭就走了,走了幾步才說:「神經病。」

  邊紅旗也不失時機地取笑我,說知識分子就這毛病。我說沒辦法,關鍵時候突然開不了口了。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知識分子?」邊紅旗說,習慣性地吐煙圈,他有事沒事就吐煙圈,悠閒的樣子很刺激人,「你能不能不要臉一點兒?就當自己是個賣身的,拿拉客的心態來問生意。」

  我躲到一邊深刻反省,終於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不要臉了才走過來,這時候邊紅旗已經成功地做了一樁生意,給一個已經工作的男人做一個本科畢業證。

  邊紅旗問我:「行了?」

  我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這會兒正好過來一個男學生,一看那東張西望的樣子就知道,這傢伙是裝出來的,他在校門口尋尋覓覓,眼睛不時往我們身上瞟。邊紅旗說:「上。」

  那男生走到我附近的時候,我迎上去,聲音小得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同學,想辦證嗎?什麼樣的都能辦。」

  「多少錢?」他說,依然東張西望,晃蕩晃蕩得像得了小兒多動症。

  「那得看什麼證。」

  「碩士學位證書,找工作用的。」

  這個價錢我不太清楚,轉身看看邊紅旗,他在一邊抽菸,離我遠遠的,求救都不方便。我只好硬著頭皮胡亂開了個價:「一千。」

  「五百。」

  「一千。碩士學位證不太好辦。」

  「就五百,」那男生還在晃蕩,晃得我頭有點兒暈,「我同學前幾天剛辦了一個,就是五百。」

  「那好,五百就五百。」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接下了這樁生意。按照規矩,我收了他一百五十元的定金。

  邊紅旗聽了我的生意,咧開嘴笑起來,他說我太謙虛了,要價少了,一個碩士學位證八百塊錢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我說那傢伙說,他同學只花五百就搞了一個。邊紅旗批評我幼稚,都什麼年代了,你不騙人人就騙你,有的學生腦瓜子比我們活絡多了。我問他賺不賺,他說當然賺,只是可以賺得更多一點兒。不過已經很不錯了,第一次賣身就賺,還是很值得祝賀的。我由此也高興起來,許諾中午請邊紅旗吃飯。

  我們在農大附近又轉了一個多小時,問了幾個,都沒做成生意。昨天下過雨,天有點兒冷,我們打算找個地方吃飯,下午干不幹活兒再說。正商量到哪兒吃飯,邊紅旗手機響了。是個男的,要辦證,邊紅旗和他咕嚕咕嚕說了一通,最後說,好。掛斷之後他有點兒興奮,說昨天在雨地里沒白干,生意上來了,對方通過口取紙上的聯繫方式找到了他,想辦個大的,要在萬泉河橋邊面談。為了趕時間,我們打車去了萬泉河橋。

  下了車就開始在橋底下找電話里的墨鏡。很容易就找到了,大冬天戴墨鏡的實在太少了,看到了嚇我一跳,那人個頭兒很高,墨鏡冰冷,讓我覺得身上也跟著冰涼。墨鏡主動湊上來,問邊紅旗:「你就是邊紅旗吧?」

  邊紅旗點點頭,指著我對他說:「沒事,這是我朋友,也是幹這行的。要不找個地方談?」

  墨鏡說:「好。」

  他帶我們從立交橋下穿過,往萬泉新新家園那邊走。剛走不遠,身後不知從哪裡又鑽出兩個戴墨鏡的男人來。我覺得有點兒蹊蹺,就用胳膊肘兒搗邊紅旗。老邊一點就通,小聲說:「跑。」這時候他正在和前面的墨鏡說話,一副談生意的架勢。

  我還沒反應過來,邊紅旗猛地轉身,一把將身後的兩個墨鏡推到一邊,拽著我的胳膊就跑。三個墨鏡都沒有及時反應過來,後面的兩個之一還摔倒在地上。沒想到邊紅旗平常松鬆散散的,跑起來竟然這麼快。後面追上來,嘴裡叫著:「站住,站住,我們是警察!」

  我們已經穿過了萬泉河橋,跑到了婦產醫院前。邊紅旗說分開跑,他直接往北,跑上了萬泉河路,我則沿著蘇州街南路向前跑。我都快蒙了,邊紅旗說什麼聽得也不真切,只顧跑。那會兒正趕上上下班,蘇州街南路的車輛頭接上尾巴連成一條龍,行人也多,我感覺是在人群里穿針引線。人群也騷動起來,有人疲於奔命地跑當然是件有趣的事,我覺得好像很多人都在跟著我跑,身後的叫喊聲不斷。我跑得更快了,追在我身後的人好像更多了,滿耳朵里都是雜沓的腳步聲,我前面的人也跟著跑起來。滿大街的人都在跑,滿天地都是跑步聲,我的喘息呼哧呼哧的,肺部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風箱。我竟然跑得很輕盈,腳底下長毛似的。我覺得我跑得很快,從來沒有這麼快過,長這麼大我從沒參加過一次運動會,真是可惜了。

  跑過了蘇州街南路我闖了紅燈,趕在一輛紅色的轎車撞上來之前拐上了蘇州街,向北跑,衝著海淀橋和海淀。我是一口氣跑到海淀的,到了矽谷底下,我實在是跑不動了,衣服粘在身上,整個人的體重似乎突然變多了。此刻馬路上安靜下來,車在走,自行車也在走,行人也在走,滿大街的人沒有跑的。我也不跑了,我一屁股坐到了矽谷電腦城門前的台階上,我得喘口氣。兩腿發軟,現在開始害怕了,要是被抓住就太熄火了,我還沒來得及掙錢呢。我拍著腿肚子到處張望,看有沒有墨鏡追上來,沒有。小腿開始變硬,長久不運動就會出現這種情況,想想我這一路跑得可不少啊,這麼多年錯過的運動會今天全給補上來了。

  然後我的手機響了。是邊紅旗,他問我現在哪裡,我剛要回答,看到他抱著手機邊說邊向這邊走。他說:「我們大概給騙了。」

  我把手機掛掉,問他:「什麼騙了?」

  他才發現我在他面前。「沒想到你的腿也挺溜的,都跑到這兒了。」他說,拉著我要去吃飯,「先填飽肚子再說。」

  「那幾個墨鏡呢?」

  「別管他們。沒事了。」

  還在元中元飯店。喝酒的時候邊紅旗問我,還記得那幾個傢伙長得什麼樣不?我想了想,只記得最先見到的那個墨鏡,他的左下巴上有塊發亮的小疤,不仔細很難看到。

  「對,就是他。」邊紅旗拍了一下桌子,把其他的客人驚得一愣。邊紅旗沒管他們,接著說,「快跑到路頭上時,我突然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人,但就是想不清楚。你這一說,我明白了,他們根本就不是什麼警察,去年還找我辦了一個假證。他想敲詐我們。」

  邊紅旗說,貼小GG經常會出這事,有警察找你,直接把你揪起來;還有就是墨鏡那樣的鳥人,冒充警察,敲得更狠。總算今天運氣好,逃掉了。

  邊紅旗說:「動老子的心思。正兒八經的警察我都逃過了好幾次。刺激吧?」

  「太刺激了,」我說,「這活兒我恐怕幹不了了。」

  「怕了?」

  「怕了。」

  邊紅旗笑起來,說:「你們當作家的,就是這毛病,覺得一件事好,就會想得比什麼都好;不好了,就比什麼都可怕。老弟,幹什麼事都一樣,再好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再壞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我還是不想干。」我覺得說出這個決定讓我難為情。

  這頓飯我來買單,說到底還是邊紅旗買單。我用在農大門口攬的那個生意的定金付了帳,然後把那個生意轉給了邊紅旗。

  「這怎麼行?人家到時候是要和你聯繫的。」

  「他會聯繫你的,」我說,覺得酒喝得有點兒高,「我怕這事做不好,所以留給他的是你的手機號。」

  邊紅旗說:「你小子,根本就不想幹這事。」

  冤枉我。天地良心,當初我可是誠心想指望這事發點兒小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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