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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說普通話。不許說,就是不許說

2024-10-02 06:08:35 作者: 徐則臣

  他們都出門了,我還在睡,巨大的摔門聲把我驚醒,我看看表,上午十點二十七分。聽走路的聲音是沙袖,這會兒她應該在一塔湖圖書店上班的。我慢騰騰地起床,打著哈欠站在門前,剛開門想問她怎麼回來了,她就把房門關上了。

  我站在客廳里說:「沙袖?」

  沒有回答。

  我又說:「沙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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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沒有回答。我就不說了,開始刷牙洗臉。滿口泡沫的時候電話響了,我還在刷,等沙袖出來接。電話一直響,沙袖就是不出來,我只好抹一把嘴去接電話。

  是一塔湖圖的葉老闆,他問我沙袖在不在。我讓他等一下。我敲沙袖的房門,告訴她,葉老闆找她。

  沙袖在裡面說:「不接,我不在。」

  她的聲音不太對勁,我沒敢多問。我回葉老闆說:「不好意思啊,葉老闆,沙袖不在。」

  葉老闆說:「她不想接就算了。這樣,我給她支了兩個月的薪水,一明或者你,什麼時候有空,過來拿一下。就這樣。」

  我一愣神,他掛了。我回到洗手間,又擠上點兒牙膏接著刷牙。越刷越覺得不對,沙袖在書店幹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出這事?葉老闆的意思顯然是要把沙袖掃地出門,他在跟國際接軌,多發兩個月工資打發走人。這葉老闆太不夠意思了。我停下來,滿嘴泡沫就去打電話。

  「葉老闆,」我說,「你剛才說的兩個月薪水是什麼意思?」

  「沙袖辭職了,我發給她兩個月工資有什麼不合適嗎?」

  「她辭職?」我摸了一下嘴,摸到滿手的泡沫,「怎麼可能?我是說她怎麼可能辭職?」

  「一點兒小事,我也不明白,小吳跟我說的。他說他都和沙袖解釋過了,但是沙袖還是堅持辭職。具體細節你問她吧。還有,一明回來,你代我向他道個歉,真是不好意思。」

  一點兒小事至於辭職嗎?我也不明白了。我回到洗手間繼續刷牙。那個牙刷了我半小時,洗完臉回到房間,已經十一點多了。在電腦前發了一陣呆,我決定問問沙袖到底怎麼回事。一明去上課了,辭職對沙袖來說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這樣的工作。

  敲了半天門才開。沙袖開了門又坐回書桌前,翻來覆去地轉動一支彩色鉛筆。牆上貼滿了她的畫,都是張大嘴笑的兒童和長滿青草的野地,還有幾處蘆葦,叫不出名字的鳥在天空上飛。

  「沙袖,」我說,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剛剛我給葉老闆打了電話。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

  「沒有,是我自己要辭職的。」

  「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都說不幹了。」沙袖聲音低了下來,她的鉛筆不轉了,下巴支到書桌上。

  我知道她還有半句沒有說,那就是:「我知道工作不好找。」

  工作的確不好找,北京本地人找工作都是個麻煩,何況漂進北京的外省人。就沙袖來說,問題是難以找到合適的工作。她是幼兒教師,在北京哪有幼兒園願意招聘這樣的三無人員。她會唱歌、跳舞,沒地方用得上,過去的職業現在只能淪落為愛好和特長,換不了飯吃。書店職員應該算是不錯的了,待遇還可以,靠近北大,一明一天可以去三次,沙袖自己心裡也有個底。現在沒了。

  沒了就沒了吧,她都說不幹了。我只好安慰她:「既然辭了,就不要想它了,工作多的是。一明中午回來嗎?」

  「不一定。我就是覺得整個生活都要一明一個人負擔,他挺辛苦的。」

  「你別擔心,他扛得住,他的課時費聽說很不錯。」

  沙袖一聲不吭,抬起下巴又開始轉筆。

  「這樣吧,我給一明和邊紅旗打個電話,中午一起出去吃個飯。別愁眉苦臉的,多大點兒事。」

  我打一明的手機,他正在回來的路上,剛上完課。他說葉老闆已經給他打了電話。「辭了就辭了,沒什麼,讓袖袖開心點兒,」一明說,「我給袖袖買了她最喜歡吃的酥糖。要吃飯?好的,我很快就到。」

  邊紅旗正在交易,他在芙蓉里的一條巷子裡。他壓低聲音告訴我,老弟,我又發了,賺了三百。吃飯?誰請客?

  「當然是你請。」

  「我就知道找我沒好事。今天的錢又白賺了。」

  吃飯的地方移到了北大東門,一個叫大瓦罐的湘楚風味館子。按邊紅旗說的,就照三百塊錢吃。他知道我們吃不完才這麼大義凜然的。館子是個好地方,幾杯酒下去,人就放開了,一下子就親密了,一下子就無所謂了。所以我一見別人不高興,我就想辦法讓他進館子,讓他在飯桌上坦坦蕩蕩,變得透明。沙袖上了飯桌就慢慢放開了,主動說起了辭職的事。說到底其實是一句話:普通話問題。

  這事其實兩天前就出現了。沙袖在家過了這麼久,來北京自然是一口家裡話。不是山東話,是東北話,直著說的。在書店裡,顧客經常會問一些愚蠢的問題,比如書抱在懷裡還問你多少錢一本,書架上標明文學書在哪兒,他不看,偏偏要問一句。問了就要回答,要做到百問不煩,百拿不厭。沙袖隨口回答了一句,顧客沒聽清楚,因為她無意中用的是東北方言。只好再回答一遍,她說起了普通話。不地道,本身普通話說得就有問題,加上這麼多年一直都說方言,顧客聽了也彆扭。那傢伙顯然有點兒輕薄,故意又問了一次。普通話說不好已經讓沙袖很傷心了,偏偏他又調笑她,沙袖就火了,一點兒都沒給他好臉色,沙袖說:「你到底是來買書還是來挑毛病的?」

  那傢伙就不高興了,把書抖得嘩嘩響,對二老板小吳說:「你看看,你看看,什麼態度嘛!」

  小吳一直坐在旁邊,他們的對話都看在眼裡。小吳賠了個笑臉,讓那傢伙多包涵,說沙袖這幾天家裡有點兒事,心情不太好。為了表示歉意,那本書打八折賣給他。那傢伙得了便宜就住嘴了,白了沙袖一眼。那傢伙走了以後,小吳開始給沙袖上課,糾正她的服務態度。顧客就是上帝嘛。沙袖忍了,也覺得應該好好對待上帝。

  然後又有客人發問。沙袖擰著勁兒說普通話,刻意了反而更不溜了,客人聽懂了。這回有問題的是小吳。小吳說,這樣不行,要好好說普通話,普通話怎麼能這麼說呢?讓沙袖很不高興,他以為沙袖在消極抵抗。這是兩天前的事了。

  今天還是這事。沙袖用東北式普通話回答客人問題,小吳又不高興了,他說你能不能把普通話說好了?對一個女孩子說這話,有點兒太過分了,這東西顯然已經是能力的問題了。沙袖決定不再說話了。再有客人問她,她就拿出書來指給對方看,價錢、位置,像人類直立行走的時代一樣,一切疑問都用指指點點來解決。顧客有的頭腦不好使,就再問,還不明白乾脆去問小吳。小吳不高興了,當著顧客面就說:「我說小沙,你今天怎麼回事?舌頭是不是生病了?」

  沙袖說:「沒有。」

  「沒有就說話嘛。」

  「我普通話說不好。」

  「說不好就好好說嘛。」

  「我怎麼不好好說了?」沙袖一下子來火了。

  「你什麼態度?這態度怎麼能夠帶到工作中來呢?」

  「我就這態度。我普通話就這水平。」

  「小沙,沙袖,你要是覺得委屈了,你可以走。」

  沙袖當時眼淚都出來了。「走就走,」她頭腦也熱了,從櫃檯里拿出包,「我現在就辭職。」說完就離開了書店。外面的陽光照得她恍恍惚惚的,就這麼辭職了。跟做夢似的,有點兒簡單。但是回不了頭。

  沙袖的決定得到了一明、老邊和我的一致贊同:「拽什麼拽,不就一個書店嗎?還把自己當碟菜了,我們先炒了它。」我們的態度把沙袖逗樂了,一邊笑一邊抹眼淚。我們暫時都把丟掉工作的事給忘了,事實上,這個工作花了一明很大的精力才弄到的,好像還用上了他導師的關係。當初他是不打算讓沙袖出去工作的,一是覺得沙袖在香野地累了這麼多年,到北京先歇會兒再說;二來也考慮到工作難找,合適沙袖的更難找。他覺得自己應該拼命幹活兒,掙錢,一個好男人應該有能力養活老婆。所以他對丟掉工作本身並不惋惜,只希望這事不對沙袖的心理造成影響就好了。

  沒影響絕對是瞎說。我覺得沙袖一直在乎她的普通話,甚至是很在乎。否則她就不會要求一明在家裡不許說普通話了。她的要求常常被邊紅旗引用,老邊沒事就對我說:「不許說普通話。不許說,就是不許說!」這是沙袖的語錄。她不喜歡一明在她面前說普通話,覺得說普通話的一明一下子就遠了,不再是這些年來操一口山東話的鄰家男孩兒。她和一明在一起時,喜歡他聲音里的地瓜干味。她剛來北京那段時間,一明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北京味,字咬得很重,舌頭打著卷說兒化音。沙袖就糾正他,讓他的聲音回到香野地去。一明經常都不小心,沙袖就不高興了,臉板下來說:「不許說普通話。不許說,就是不許說!」

  搞得一明立馬得轉,轉得太快都找不到舌頭在哪兒了。訓練多了就好了,過一段時間一明就應付自如了。比如他帶著沙袖和同門的師兄弟、師姐妹們一起吃飯,他就採用兩套話語,跟師兄用的是普通話,一轉臉給沙袖夾菜,地瓜味就出來了。跟我和邊紅旗在一起也是這樣,在家裡一口山東話,出了承澤園舌頭就開始打卷。他經常在我們面前說方言,我和邊紅旗受到傳染,偶爾也會用各自的方言對話,真是風馬牛不相及,很有點兒意思。

  沙袖倒不是不喜歡普通話,她不高興的原因,我覺得是因為她普通話有問題。問題也不是很大,但就是沒法兒徹底除去東北味。單說東北話很好聽,那旮子的真有點兒悅耳,尤其女孩子說;說普通話再那旮子一兩下就不對味了,尤其還是女孩子。沙袖為此很傷心。她其實努力過,甚至一直都在努力,儘管她不說,而且還老是告誡一明不許說普通話。偏偏在香野地張嘴就地瓜味的孟一明,到了北京一開口就像穿了西裝,跟個正兒八經的北京人似的。讓沙袖覺得這地方真是離她很遠。一明也覺得奇怪,沙袖的聲音很好的,念中學時,他簡直像盼福音一樣盼著沙袖說話,怎麼普通話就說不地道呢?據說女孩子的語言天賦要遠遠勝於男人的。沒辦法。

  沙袖剛來北京,有一段時間也努力矯正發音,收效甚微。她私下裡練習普通話,都是關起門來一個人練。我也是偶然的機會知道的。有一個周末,我以為一明在房間裡,沒敲門就直接推門進去了,看見沙袖一手拿著複讀機,在重複機子裡的聲音。她在學習中央電視台播音員說話,學得還有點兒像。看到我很不好意思,立馬把複讀機放下了,一開口又恢復了過去的發音,真正的日常對話,她還是改不了東北味。說不好又學不好,她就更傷心了。又經過菜市場上的大媽和公交車售票員的幾次打擊,之後徹底放棄了,索性隨他去了。北京越來越像上海了,口音不對就欺負你。上海我沒去過,聽說開口不「阿拉」一下,坐車都受歧視,是鄉下人。北京公交車的售票員,耳朵也越來越挑剔了,聽到外地口音的就把你歸入民工行列,問路都愛搭不理的,兒化音重得都有點兒陰陽怪氣了。沙袖去菜場買菜,一張嘴就露餡,賣菜的大媽就提價,愛買不買,好像外地人缺了這點兒菜就會餓死。她上過幾次當,買菜的價錢總比一明高,一氣之下,買菜的活兒都讓一明做了。

  葉老闆在電話里很不理解,一點兒小事。這怎麼能是一點兒小事呢?沙袖覺得大著呢,所以她要發火,職都辭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有點兒道理;建成後的羅馬就不再是一片大野地了,隨便動一下都非同凡響。不管怎麼說,職是辭了。這是沙袖最擔憂的,下面的日子怎麼打發,才是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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